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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橋彌七郎 -【實現之星‧一】
【封面圖】:【內容簡介】:
世界,面臨著兩種「未來」。
一是「前往新發現的可能性」——
一是「墮入悄然降臨的毀滅」——
凡事憑直覺行動的少年直會樺苗,受友人請託而踏入了老舊校舍,卻被送到一個奇異的「星球」上。
在那裡等待他的,是自稱「星平線之梵」的神祕少女。她笑嘻嘻地告訴樺苗:
「說穿了,就是要請你拯救世界!」
據她說,樺苗是被象徵世界獲救的可能性的「半開之眼」選中的人物;
相反地,還有個「半閉之眼」,象徵將世界導向毀滅的歪曲命運。
樺苗的使命,就是必須阻止「海因之手」毀滅世界。
這時候——
暗戀樺苗卻被他當妹妹看待的小學女孩一條摩芙,也感到某種變化,因而煩惱、做出決定。
「既然『那個』開始行動……我也只好這麼做了。」
一場賭上世界「未來」的命運之戰,即將引爆——!
【原日文書名】:カナエの星
【原所屬文庫】:電擊文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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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2.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。版權為原作者所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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尚未從墜落等衝擊中平復的直會樺苗,癱在地上趴了一會兒。
「──?」
不久又突然回神,迅速起身。
接著,凝視前方。
半毀的舊校舍邊,那東西緩緩站了起來,胸口還帶著閃爍迴旋的漩渦紋。分不清是機械運作還是金屬受重量壓迫所發出的尖銳聲響,遍及四周。
那是個以破布為皮膚、以機械為骨架的巨大人形物體。
遠遠高過三層樓校舍的頭上,有個看似口部的洞,且不停吸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各種零件。原本看來不過是細瘦骨架包上坑巴皮囊的巨軀,吸收了那些零件後……以齒輪與彈簧為肌肉、以擒縱輪與棘爪為神經、以螺絲與輪軸為血管,逐漸增加體積與密度。
樺苗看得目瞪口呆,仰望那駭人的物體問:
「那是、什麼……」
「那就是我們的敵人──『朋友海因』所創造的『死像』。它聚合了種種歪曲的命運,是一切連鎖的起點,也是將世界導向毀滅的怪獸。」
在樺苗肩上說明的手偶,語氣似乎有些嚴肅。
過去打倒的小嘍囉根本望塵莫及,死像是那麼地巨大、駭人。手偶的用句儘管誇張至極,但見到如此可怕的東西高聳在眼前,也不得不相信。
不到數十秒就變得份量十足的巨軀稍一動身,就將林立在校舍旁的闊葉路樹扯開、從根抝斷。聽了就覺得痛的聲音,更在其威脅感上增添現實的危機感。
樺苗皺起眉,仔細注視。
「嗯?」
巨軀的腳得到足以支撐步行的強度後,開始緩慢移動。會需要一點時間才看出它在移動,是因為過於龐大,只憑視覺難以察覺其位置變化的緣故。
「它在……動嗎?我要怎麼阻止那麼大的──!」
說到一半,樺苗忽然發現某件事而臉色發白。
「馬路邊的校舍就在那個方向上啊!那邊是有人用的耶!」
掃倒無數樹木前進的巨型重物一步步地調整重心,愈走愈快。再這麼下去,它一轉眼就會跑出校外。
樺苗急忙追上去時,肩上的手偶說:
「雖然……這完全不是能讓人放心的狀況,可是死像對命運的干涉力比庫倫布強多了,大概不會鬧大。」
「大概?再說,這又不是會不會鬧大的問題!」
在樺苗對一點也不可靠的保證抗議時,大步前行的死像已經跨越樹林,抵達位在學校外緣的校舍。由壓倒性體積與重量構成的巨軀,從校舍頂上露出頭來逐漸逼近。不知是出於該稱之不幸中的大幸的偶然,還是它體內核心的某種意識使然,死像的路線沒有經過校舍,而是穿過了校舍間的寬廣鋪石步道。
手偶說得沒錯,那巨大重量造成的地鳴、踏碎的鋪石及鐵欄杆、停在門內的車輛的哀號,奇妙地──或者說不自然地,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就連旁人都能一目瞭然地看出的那場妖怪風波,仍在校園內留下不小震撼,但現在卻沒人關心窗外發生的更大的新問題,更別說是指著它問那是什麼東西。
學院之外,也是同樣狀況。不如說,毫無反應的狀態,更是強烈突顯了這光景的怪異。在緩坡大道上來來去去的人車,都無視於開始在路中央行走的巨大怪物……不僅如此,他們還事先經過排練似的知道要避開它,彷彿是場荒誕異常的日常景象。
死像就這麼確切地擠開人車,又不為人知地步步前進。
在背後漩渦紋不斷旋轉、浮在它頭上遠處的「海因之手」引導下──前往終末之地。
樺苗在後頭氣喘吁吁地追,並轉頭問:
「這個力量,可以讓我跑更快,或是飛起來嗎?」
「可以呀。」
手偶回答得快到差點讓樺苗摔了一跤。
「你不會早說喔!」
「哎喲,因為我不敢把這種能力隨隨便便告訴你這樣的人啊。」
「現在不是……計較那種事……的時候吧……」
樺苗突然渾身沒勁,快跑變成了無力的牛步。
「是沒錯啦。」手偶叉起手點點頭說:
「方法跟之前停止墜落相反。只要在你現在的位置,用它『不要讓你繼續站在那裡』就好了。和停止墜落的那個合起來用,就能在空中──」
鏗!
沒等人說完,十字印已經打穿了樺苗腳下。
「我就知道──!」
樺苗拖著大叫的手偶一飛衝天。
為了拯救困在那巨軀內的一名少女。
畫出粗暴得無法以「飛舞」形容的直線軌跡。
他凝視著前方,能幫他將常識、邏輯、算計等可能會令人猶豫的想法全都拋諸腦後的咒語──也彷彿找到絕佳時機般衝出了口。
「欸!豁出去了!」 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-8-19 06:23 AM 編輯
1 不定時炸彈
(欸!豁出去了!)
多柏學院國中部二年二班住校生直會樺苗,踏出第一步的同時在心裡如此大喊。
那是能幫他將常識、邏輯、算計等可能會令人猶豫的想法全都拋諸腦後的咒語。這一次,咒語也確實發揮功效,讓那細瘦的小個子少年沒有躊躇的空間,將所有神經都集中於眼前的行動。
只是為了替一起等紅燈的人,拾回掉出口袋、滾到車道上的東西。
便全速沖上了宿舍門前汽車往來的大馬路。
就是如此愚蠢的行動。
「樺樺!」
背後,一條摩芙「照慣例」發出細小的尖叫;不過,樺苗並不認為自己莽撞(但有做蠢事的自覺,所以才需要唸咒語)。
在他眼中,能看見一條讓他順利穿過汽車之間、拾起那滾落的東西、通往對面步道的「既之道」。其實,那並不是真的映照在視覺上,而是一種明確的感覺,強烈到教導他這種能力的人舉的比喻以「道路」讓他覺得最接近。
因此,他就這麼依照眼中所見──
穿過嚇得猛轉方向盤的汽車間;
一舉拾起那不規則滾動的東西;
幾乎要跌倒地衝上對面的步道;
將危險得難以稱為「活路」的路線全程度過。
並在那終點,像個斷線的人偶垮坐下來。
(呼……太好了。)
在樺苗抓著撿回的東西調整呼吸時──
「你搞什麼鬼啊,笨蛋!」
隨著怒罵聲,一顆拳頭「鏗!」的一聲砸在他腦門上。
「好痛!」
「痛什麼痛啊!」
樺苗抬頭,只見一名五官端正,身材超群的高個子馬尾女孩,背著朝陽氣勢凌人地挺立在那裡。
她是高中部二年一班的學姊山邊手梓,從今年春季開始擔任女子宿舍的舍長。她不僅才色兼備,行為舉止又不會讓人覺得是個纖弱的「模範生」;再加上幾個英勇傳聞,使得她在女性間的人氣甚至高於男性,是學院裡的風雲人物。
這女孩不折不扣,就是剛才樺苗從馬路上撿回來的東西的主人;但她臉上卻沒有任何感謝或喜悅,相反地還一臉的怒氣。順道一提,她燈號一變就衝過行人穿越道來罵人,現在喘得肩膀起伏不已。
(哎呀,那樣果然不太好嗎?)
這一次,只有怒罵落在那顆想法慢半拍的腦袋上。
「直會,你知不知道這是你第幾次亂衝這個路口啦!難道一定要在宿舍前面蓋一條你專用的天橋才甘心嗎!」
在多柏學院這一帶,直會樺苗是個名號比山邊手梓更響亮的人物。
但方向與她完全相反……也就是頭號危險分子。
不是因為會胡亂施暴。
也不是個性有缺陷。
是因為沒人知道,他下一秒會幹出什麼事。
突然衝到馬路上,已經是稀鬆平常。小的呢,會用女生的鉛筆盒打飛企圖入侵教室的強字輩昆蟲,或是滑壘撈起主婦不小心弄掉的裝了雞蛋的購物袋;大的呢,曾經衝到威脅跳樓自殺者身邊,將他的衣襬綁在屋頂柵欄上,甚至把垃圾桶扔進失控砂石車的駕駛座打歪方向盤使其轉向等,一天到晚做出種種嚇死人的事,誰也擋不住。
明明只要乖乖坐好,看起來就是個稚氣未脫的可愛少年,但他連坐好都辦不到。來到多柏學院才沒幾年,現在週遭的人都管他叫「不定時炸彈」。
而且──該說「而且」嗎,他做的大多是單純的善事,又幾乎不曾失敗;讓人誇也不是罵也不是,頂多只能訓訓他「為什麼那麼亂來」,例如現在。
每個遇上那些事的人,都不知道該怎麼勸他才有效,手梓也對大家拿他沒轍的這個狀況感到十分挫折。然而樺苗卻用完全不當一回事的語氣,對為他如此頭痛的手梓如此回嘴:
「蓋了天橋就會清掉行人穿越道,會變成在沒行人穿越道的路上衝耶。」
「說得也對──才怪!」
樺苗就像相聲搭檔,又捱了手梓一拳。
「很痛耶!」
悠哉走過行人穿越道的其他宿捨生見到他們這樣──
「誰教你一大早就這麼亂來。」
「舍長,每次都辛苦你囉~」
「你自己也很清楚說什麼都沒用吧?」
都投以帶有切身感受的苦笑,紛紛經過。都相處這麼久了,他們對這種畫面早已習以為常。
人潮最後,有個像是被遺留下來的少女佇立在原地。手梓儘量以不讓人會覺得是責罵的口氣,對她說:
「一條,你可以想辦法勸勸這傢伙嗎?人家的抱怨都要指名道姓了呢。」
「……」
聽她這麼說而怯懦地身子一縮的,是小學部五年級生一條摩芙。
這位黑髮剪得齊肩、相貌嬌弱內向的少女,是樺苗的青梅竹馬,總是跟在他身邊。她把樺苗衝出去時丟下的側背書包抱在前方,半張臉躲在那後面,樣子可憐到讓手梓產生無謂的罪惡感。
不知是不是打算打圓場──多半不是吧──只見惹了事的樺苗頭轉向其他地方,不以為意地又說:
「哎呦,那部分我有控制分寸啦。」
「分寸……?」
手梓跟著他的視線看去。他所衝過的馬路上,沒有發生事故,也沒有一個駕駛為了這件事開窗罵人,照開他們的車,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。
「對呀。就是說,我的沖法不會引起危險的車禍,大概就是這樣。」
「什麼『大概就是這樣~』咧,少來那一套,『遵、守、交、通、號、志』就對了!別說小學部了,這種事幼年部就學過了吧!」
如此完全以常識為出發點的主張得到的回答──
「可是──」
卻是這麼一句話。
「不撿的話,這個會被車子壓爛耶……還你。」
樺苗將緊握到現在的手打開,伸到手梓面前。
手梓只是瞪著那個在行人穿越道前掉出口袋、被樺苗撿起的東西,沒有收下,且繼續質問依然坐在地上的少年。
「說不定根本不會壓爛啊,哪需要為了撿這種東西衝到馬──」
「不對,一定會壓爛。」
樺苗的語氣不像抗辯那麼強,答得像陳述事實一樣平靜;接著,將手梓遲遲不收下的那東西再一次緊緊握起,不讓它掉落、遺失。
少年的模樣,讓手梓反而覺得自己才是辯不下去的那一方,同時注意到自己也對那東西平安無事感到放心而說不出話……被逼得啞口無言。
趁這個空檔,摩芙彷彿得救了似的小步跑了過來。
「樺樺。」
摩芙小小聲地喊他,並用手指揪住他的制服肩部,似乎想拉他起來;儘管拉得很賣力,力氣卻完全不夠,像是攀著他不放似的。
樺苗將手縮回來,輕巧地自力站起說:
「放心,摩芙。這沒什麼。」
「你膝蓋磨到了耶。」
「用水擦一擦就看不出來啦。」
樺苗若無其事地拍拍衣褲。
摩芙將側背書包還給樺苗,緊接著又說出擔心的話。
「樺樺,你不是之前才在這裡救過貓嗎。」
「是喔?」
「再之前是幫老婆婆撿籃子,很危險耶。」
「對不起啦,忍不住嘛。」
少年一點也沒有歉意的答覆,讓摩芙更難過地不停說下去。
這名同時也被手梓怒眼瞪著的少年──直會樺苗,之所以一點也沒有受打擊的樣子,是因為他不認為自己做了壞事;就結果而言,還值得慶幸。然而,對於一再親眼目睹如此突發事態的人來說,實在是笑不出來。不過──
(其實,直會也給人一種他一定辦得到的感覺呢……呃,不行不行。)
差點就接受了這種事的手梓搖搖頭,把結果論的想法甩掉。
另一方面,摩芙與做事不經大腦的樺苗認識了那麼久,也無法──或者說,正因為認識久了,再怎麼求也是效果有限。對於明知如此仍苦苦相勸的摩芙,手梓打從心底同情她。
(離他最近的一條,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吧。)
一這麼想,手梓也想略盡綿薄之力,便以比較有建設性的方式推他們一把。
「好了啦,快走,要遲到了。」
「好~」
「好……」
在開朗與消沈的聲音分別答覆後,三人總算返回前往學校的路;手梓領先,樺苗隨後,摩芙抓著他的柚子──樺苗大大跨出第一步,來到手梓身旁遞出留在掌中的那東西。
「學姊。這個,你真的──」
「……」
手梓盯著那東西,猶豫全寫在臉上。
留著沒用,要丟又丟不下手;所以至今都將它放在口袋裡,不知不覺養成了沒事會用手指翻翻它的習慣──就是那樣的東西。
發現它滾到路上的瞬間,自己的情緒還是起了意想不到的劇烈波瀾;而直會樺苗彷彿是聽到了她的心聲,立刻衝出去將它撿回來──他竟然也注意到了。
(他就是這麼一個會做些沒人會做的事,又好像真的做得到的人嗎……)
流過腦海的各種思緒揪結成串,某種感覺在胸口膨脹起來。
道謝的話,猶如先被心中那股力量觸動,自然地流露出來。
「……謝謝。」
那是一股在終於收下那東西的手梓胸中,鼓脹的力量。
(如果是他,說不定──)
那是,淡淡的期待。
聽課途中,精神微微恍惚的樺苗回想著早上的事。
身邊的人因為危險而勸他別亂來,應該是對的吧。
(可是,我是根本沒辦法忍住不做啊。)
直到睡著之前,樺苗不斷用同一個答案回答自己。
恐怕,就算再發生同樣的事,他還是會那麼做──
多柏學院的前身,是明治初期開設的官制傳習所(由天皇欽定官員管轄的技職學校),如今是縣內首屈一指的名校。學製為一貫升級制,設有相當於高中、國中、小學與幼稚園的高中部、國中部、小學部與幼年部,合稱「學院」。
學院位在淺磨缽似的盆地中,與直通底部的坡道相鄰;高、中、小、幼各部校門,從上到下在坡邊比鄰而立。直會樺苗、一條摩芙和山邊手梓所住的學生宿舍「黃葉館」,位在坡道最底下,正對著丁字路口的交叉點。因此,無論哪一部的住校生都是如字面般「上下」學。
樺苗所念的國中部,位在坡道中段。
校舍是經過些許改裝的老舊三層木造建築,從上到下單純地編成三、二、一年級;夾在中間的二年級,容易聽見上下兩樓製造的聲響,環境實在談不上好。說起來,國中生大多希望全世界以自己的聲音為中心,心思沒有細到會處處顧慮他人,一旦放學更是變本加厲。
就拿現在來說,二年二班的學生們都為了享受「放學」這個最棒的娛樂,興奮地討論接下來的計畫、將課本塞進書包,或是直接迫不及待地衝出教室。
在如此熱烈的騷嚷中──
「今天沒有要去哪裡嗎?」
樺苗鄰座的朋友檜原裡久,以很早就變聲的低沉聲音問道。
一手拄著臉的樺苗,頭跟著向橫一歪。
「這個嘛,差不多該把叉叉清一清了,否則我放假就要打掃宿舍一整天了。」
「你不是讓人家說男生宿舍比女生宿舍乾淨的大功臣嗎,怎麼說這種話?」
裡久不僅和樺苗同班,在宿舍也是室友。他和矮小的樺苗相反,比同年平均身高高出不少;不過感覺不算修長,透露著有如老杉般的巍然氣息,容貌也像個粗雕的木像,在在都與樺苗成明顯對比。
樺苗搬來宿舍這幾年,裡久是少數幾個能毫不忌諱地與他融洽相處的朋友。聽了他的話,橫倒著臉的樺苗輕聲嘆氣。
「我又不是喜歡掃才做的。」
樺苗每次惹出問題,就會被罰打掃宿舍──而且是一邊哼歌,一邊賣力地掃──一想起他那個樣子,這次換裡久稍稍側首。
「真的嗎?」
「真的啊。」
慵懶地這麼回答後,樺苗終於開始收拾書包。
這時──
「直會。」
一名才剛離開教室的同學神色略微緊張地回來,腳步還亂得踢翻了前面的椅子,被樺苗若無其事地攤掌扶住。
「怎麼啦?」
「外、外面……」
同學的答覆令人摸不著頭緒。
「外面?」
樺苗往窗外看去。
「不對不對,是走廊那邊。」
不知怎地,他還紅著臉。
這期間,又有兩個同學折回教室。
「好羨慕你們兩個喔。」
「你們都住宿舍,天天都在一起吧?」
樺苗和裡久面面相覷,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;接著先來的同學彷彿是不想被後來的兩人先搶一步般,呼吸急促地說:
「是學姊啦,山邊學姊──」
「我進去囉。」
話還沒說完,山邊手梓就進了教室。
「什麼嘛,他明明在這裡。」
「「「對不起!」」」
三名同學齊聲回答。
高中部學生出現在國中部教室裡的錯置感,使常見面的她看起來比平時更為成熟。見到只能在全校集會上遠遠看著的風雲人物、令人憧憬的學姊踏著發光的腳步來到這裡,連女學生也忍不住尖叫起來。
樺苗沒有理會週遭反應,轉向手梓問道:
「請問有什麼事嗎?」
「嗯,這個嘛……」
見到那少年似乎已將早上的事全忘了的模樣,手梓感到遲來的大驚訝與小猶豫;不過她很快就重整情緒,儘量簡潔地說出自己為何而來。
「我需要你。」
這話帶來了幾秒的寂靜。
「咦咦~!」
「需需需需要他、也也也、也就就就是說──」
「山邊學姊怎麼會看上這種人啊。」
「直會,你怎麼……我宰了你──」
由深切的嫉妒所構成的男性驚愕──
「呀──!」
「天啊!好大膽喔!」
「咦~原來他們是這種關係啊!」
「在這種地方說得這麼白,學姊好強喔!」
以及由不負責的好奇心構成的女性尖叫,同時爆發出來。
「不、不是啦,我不是那個意思。」
手梓連忙舉起手制止旁人的鼓噪,話題男主角樺苗跟著沒什麼反應地問:
「那個,所以是什麼意思?」
「這個嘛,總之,就是──」
樺苗彷彿置身事外的回答,讓手梓一時口拙。接著,她為了在眾人的注視下守住自己的顏面,並儘量節省時間,將省略過的目的──或者是藉口,說了出來。
「放學後,你跟我去檢查舊校舍。」
原本,只是想在放學後找直會樺苗談談而已。
結果,為什麼會惹來那麼多人關注和起鬨呢?
(算了,如果在國中部校門口等他,事情一定會弄得更麻煩。)
手梓藉由這樣的想法,將自己的選擇拖往可以接受的方向。
那些人為什麼每次都要這麼吵呢,這種事根本就……
多柏學院其中一大特徵,就是有一大群校舍。它們錯落於佔了盆地北坡絕大部分的廣大(學生們還會加上『得莫名其妙的』)校地上,在被坡道切成兩半的蓊鬱森林間,那一座座古老的木造屋頂有如浮在樹海上的島嶼。
從前,校方為了應付快速增加的學生與學科,亂無章法地不斷擴建校舍;其間到處是不規則彎曲的聯絡走廊或如今作用不明的警衛室,簡直是一座大迷宮。其中還有些被指定為文化財也不奇怪的洋房,它們早先受到了適切的管理,當作對校內外展現學院權威的舞台道具;然而隨著學生減少,洋房從深處一間間地封鎖了大半。用比較直白的方式來說,就是幾乎遭到棄置。
這些建築統稱為「舊校舍」,不是遭到封鎖就是棄置,下至學生上至資深教職員都沒有一個能夠完全掌握。除了近年經過簡易改裝的現用校舍周邊區域外,舊校舍龍蛇般的身軀都潛藏在新綠底下,成為杳無人跡的近代遺蹟。
現在。
相當於現用校舍與舊校舍邊界的聯絡走廊,有四道人影漫步其上。即使是在明朗的春天而與黃昏有段小小距離的悠閒課後時間,置身於此也蒙上了一抹不安;陳舊的木造通道景觀,更以莫名的寂寥與陰森色調透露著這種感覺。
「哼~要幫山邊同學啊?」
走在最前頭這麼說的,是年約二十五歲的美女,橘樹逢。
她是國中部的社會科老師,也是直會樺苗的班導師;少數住校教職員之一,身兼宿舍舍監。與樺苗有這麼多交集並非巧合,由於她住在宿舍,所以被校方私底下託付了監督危險人物的任務……現在只要提到她,每個人都是這麼認為;向她詢問是否真是如此,她也只會乾笑著矇混過去。不過就算那是事實,她到底有沒有克盡職守也頗令人質疑。
「人那麼多,怎麼會挑直會同學來檢查啊?」
逢看了看背後三名熟悉的住校生說。
「雖然有山邊同學在管,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,可是感覺還是有點恐怖哇!」
「小心!」
在逢的室內鞋被失修翹起的木板地鉤住而絆倒之際,樺苗迅速抓住了她的手。
「啊,謝謝。」
「不用謝啦。」
像這樣監督者反而被樺苗幫了一把的場面時常發生,讓身邊的人都認為無論事實如何,總之逢就是專門事前找事給他做、事後替他擦屁股的人。
「樺樺。」
在樺苗拉手幫逢起身、將停止與她直接接觸時,跟來的摩芙不知為何輕輕地揪住樺苗的袖子,往自己的方向拉。
「好啦好啦。」
樺苗對撒嬌的少女笑著這麼說就放開手,從逢的肩往遠處看去,說:
「摩芙,你要不要先回去?國小部也聽過『走廊另一邊的傳說』吧?」
「嗯……」
摩芙輕輕點了頭,更用力地緊抓樺苗的袖子。
接在聯絡走廊另一邊的大片舊校舍,全是鮮少有人接近的木造建築。這樣絕佳的條件被學生們編織成了各式各樣的故事,靈異、玄奇、懸疑,甚至歷史科幻等應有盡有;有的逼真得任誰都會聽得屏氣凝神,有的老套到讓人不禁發笑,五花八門。當然,整體氣氛是傾向於恐怖故事。
讓摩芙這樣膽小的女生跟來這種地方,是一件很殘忍的事。所以樺苗事先用手機聯絡過一如往常在國小部校門等人的摩芙,要她先自己回去,結果卻變成了現在這樣。
「……可是我還是要去。」
「如果只是檢查漏水和窗戶有沒有破,一條應該沒問題吧。」
相較於摩芙怕得要死的樣子,理所當然地跟來的裡久以一貫的沉著口吻幫腔,接著再補上問題:
「話說回來,學姊人呢?」
「她去總務處拿檢查要用的文件,叫我們先把門打開等她一下。」
樺苗小心注意著不甩開抓著他袖子的摩芙回答。
逢則是一面注意著地板,一面稱讚那位模範生舍長。
「山邊同學她很厲害喔,從去年就自願幫我們檢查舊校舍,還有畫簡單的平面圖呢。這次要去的地方之前沒去過,整體面積應該還滿大的;如果請師傅來做要花很多錢,而且老師其實比你們想像的忙很多,所以她真的是幫了很大的忙呢。」
「是喔,其實她只是廢墟迷吧?」
樺苗不當一回事的回答使導師不禁嘆息時,一行人已來到聯絡走廊的終點。
上了厚實南京鎖的拉門擋在他們面前,那便是這棟連穿堂也沒有的三層樓木造建築的出入口;在地面蜿蜒的聯絡走廊,就刺在它的腹側。外牆斑駁的校舍整體裝潢質樸簡練,古風盎然,沒有多餘的裝飾。
「嗯……9之125之……2。」
逢從擔任舍監後習慣用鉤環掛在腰間的鑰匙串中,照刻在鎖上的號碼取出鑰匙開了鎖。
「可以的話,真希望什麼都沒有。」
「少烏鴉嘴,搞不好沒有都被你講成有了。」
逢沒理會悠悠哉哉的樺苗和勸阻的裡久,一口氣拉開拉門,將頭探進沒起塵煙的走廊(入口很單純地直接設在走廊牆上)左右看了看。
「好,沒問題。鎖門的時候,我也要來檢查有沒有鎖好,要回去的時候記得用手機跟我說一聲喔。不過呢,既然有山邊同學在,應該不需要我多說吧。」
「收到~」
「隨時注意四周,不要做危險的事喔。」
逢也沒對樺苗的散漫回答生氣,叮嚀小學生似的這麼說完就沿聯絡走廊回去了。
「那我們進去吧。」
「嗯。」
短暫目送其背影離開後,樺苗輕輕扯動摩芙所拉的袖子。
三人就此大步跨進老舊建築特有的,能使人放鬆心神的木香之中。
左右兩端都被下午米白陽光照亮的走廊,整條儘是古老的簡素裝潢,看不見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;頂多就是些字體繁雜得不是英文也看不懂的門牌狀木牌,釘得到處都是。對不感興趣的人而言,那只是營造「老舊校舍」氣氛的道具。
當大家為這毫不怵目驚心的景象感到些許失望,或者說安心時──
「咦?樺苗你還找了其他人啊?」
背後,姍姍來遲的手梓在門口問道。
樺苗和裡久跟著稍稍點頭致意。
「學姊好。」
「我想人多好辦事嘛。」
摩芙也在樺苗背後鞠恭敬禮。
「這……是沒錯啦……」
手梓別有他意似的回答,指尖樞弄著捲起的文件。
「只有我們兩個比較好嗎?」
樺苗問得直截了當,讓手梓尷尬地蹙起眉,臉也紅了。
摩芙見到手梓就像變了個人,更用力地揪起樺苗的袖子。
「唔~」
而且還小貓似的低吼威嚇起來。
手梓很快就發現她是怎麼想的,搖手解釋:
「不、不是啦。不對,其實樺苗說的沒錯,但不是那個意思。如果只有我們兩個,就是,比較不會害羞……」
「唔唔~」
摩芙吼得都快哭了。
「就跟你說不是那個意思嘛!」
「不要急啦,一條。」
裡久看不下去,替不知所措的學姊說話。
「學姊可能只是拿檢查校舍當藉口,要跟直會談一些不太好意思在我們面前說的事啊。」
「對,就是那樣!」
手梓不禁用力指著手上捲起的文件。
然而即使答案揭曉,樺苗還是傻傻地問:
「那你在教室說不就好了?」
「就跟你說不方便在那種時候講了嘛。那我們回去囉?」
「嗯──」
手梓原想答應裡久的提議──
(如果他們兩個先回去,會不會讓橘樹老師有那種誤會呀?)
卻又立刻顧慮到自己的面子。對自己這種個性的厭惡、現在才慢吞吞地想掩飾的反彈,讓她搖搖頭說:
「──不用了。不管檢不檢查,人多都比較方便。既然你們都來了,我就請你們一起幫忙囉。」
不過裡久猜得沒錯,正題是件難以啟齒的事。
「然後,關於我要請他做的事……你們認真聽,不要笑喔。」
手梓的臉之所以比剛才更紅,是因為害羞沒錯;但並不是摩芙所警戒的那樣,對樺苗有特別的情愫。
「就是,我想請你們幫我找一個東西。」
「找東西?」
她甚至羞得不敢看樺苗。
因為,那的的確確、完完全全,不像她會做的事。
「對啊,就是傳說中在舊校舍某個地方的……『傳言妖精之門』。」
手梓說出口的話是那麼地深具童話氣息,讓其餘三人聽得目瞪口呆,連她自己也羞得耳朵都紅了。
拄臉而坐的少女,從昏睡中清醒過來。
將睡傻的臉,緩緩轉向正前方的虛空。
「咦,難道說……」
這裡感覺不到時間,不知那是早是慢。
但仍對該來的人總算到來,感到喜悅。
「傳言妖精之門」──是學院中流傳的神秘故事之一。
「啊……我聽過這個故事。」
樺苗這麼說,接過檢查作業需要的文件。
裡久同樣拿了一份,並收下巴似的微微點頭。
「我記得那是說……舊校舍某個地方,有一扇會到處徘徊的門。只要向門後的妖精許願,就能對再也見不到的朋友說出以前沒機會說的話……的樣子。」
他們兩人都對這故事太過虛幻,表現出不知該怎麼應對的反應。
手梓依然紅著一張臉,發出最後一張文件之餘彆扭地回答:
「就是那樣。」
接下文件的摩芙則是表情認真地說:
「還有,如果妖精心情好,還能和那個朋友見面……」
由於版本眾多,大家沒有多問前因後果,只是將它當成普通的傳說──因為有這麼一群老校舍而誕生的無數無稽之談之一。但儘管這沒有鬼故事嚇人,也沒有天大秘密或謎題的吸引力,頂多只有類似戀愛咒語的程度;手梓還是認真地希望,大家能陪她一起找這扇門。
手梓發完文件就轉過身去,只從發間露出她發紅的耳背。
「冬天快結束的時候,我有一個朋友轉學了;而且有一些苦衷,不能說出她搬去哪裡……我真的想再見她一面,和她說說話。」
樺苗從她明知希望渺茫卻仍認真看待這故事的語氣中發現一件事,便問:
「你一直在幫忙檢查舊校舍,該不會就是……」
「嗯,就是那樣。」
手梓稍微含糊其詞,並遮羞似的搖搖手。
「不要跟別人說這件事喔。我也知道這種事就像作白日夢一樣,而且因為朋友轉學了就意志消沉,傳出去大概也不太好聽……」
接著下意識地站在旁人角度審視「受週遭仰賴的自己」,然後才徵求他們的同意。
「你們願意幫我嗎?」
「就是想和分開的朋友再說說話嘛?可以呀。」
不知是感受到了手梓的心意,還是無論如何都會這麼回答,樺苗率先輕易地答應了。態度乾脆得連手梓都大感意外,又像在說「隨時歡迎」一樣地可靠。
其他兩人也都點頭同意。
「嗯。」
「好吧,我們和一條也常煩勞學姊『關心』嘛。」
樺苗無視於朋友意有所指的發言,再一次問:
「對了,學姊。」
「嗯?」
「那扇『門』有什麼特徵嗎?我對這種事不太清楚。」
手梓轉過身來,盯著樺苗的臉打量了一會兒。
「……」
「怎麼了?」
「……沒事。」
自己所要找的「門」是個正常人都不會信的傳說、區區的無稽之談,甚至不必補上「一般而言」,所以才會想找樺苗這個常有不正常舉動的人幫忙。既然都做好被恥笑的準備說出實情,請他們姑且幫忙檢查了,希望可以找到一點點能將她導向目標的線索──手梓只是這麼想的。
(但是,想不到他們會配合到這種地步。)
對這三位奇人,手梓不由自主地感到更強過不知所措的愧疚。
(話說回來。)
手梓繼續注視著直會樺苗這名最為奇特的少年。
他看起來不像是因為無法拒絕而只好答應(跟他來的其他兩人即是如此),也感覺不到不經大腦就隨口答應的輕佻;反而像是有種「別人看不出根據的確信」,才會平靜地一口答應。
說不定,這種想法才是無根無據的錯覺呢。
儘管如此,手梓還是改變了心意,「具體地」描述門的外觀。
「它會出現在樓梯邊的牆上,是一扇歪斜的、純白的木門──」
只是──
「──聽說是這樣。」
最後找藉口似的作了個曖昧的補述,彷彿自己才是最不相信的人。
樺苗對她心中的動搖不以為意,依然平靜地回答:
「我知道了。」
裡久接著若無其事地確認現實的檢查事項。
「請問,我們要怎麼檢查校舍?」
「嗯,這個嘛……」
對這實際的問題,手梓也給出實際的答覆,並自問這是否也是愛面子的個性使然。
「我沒找過這麼多人,讓我想一下……」
同時,慢慢讓自己靜下心來。
「我們先分頭檢查一樓部分,要上樓的時候再一起把樓梯附近仔細找一遍,就這樣吧。」
「知道了。要檢查的東西,是沒做過的人也看得出來的嗎?」
裡久點點頭,再對作業要項進一步詢問。在他眼中,這件事似乎完全僅止於檢查舊校舍而已(這也是當然的反應就是了)。
手梓也像是切換模式般恢復平時的學姊姿態,一一下達明確的指示。
「這是很老舊的木造建築,漏水或嚴重的腐朽一看就知道了;玻璃窗如果只是有裂縫沒有破洞,就不用報告;除了出入口以外,全部的鎖都是打開的才對,如果發現鎖起來的就在報告紙上註記起來。註記的時候,記得寫門牌上的班號喔。」
「收到~」
樺苗應聲之後,一行四人終於開始了先檢查後搜索的工作。
這棟木造校舍構造十分簡單,教室全部連成一排,門外是一整條筆直的走廊,樓梯在最左端(從前好像都是在校舍外另建廁所)。即使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的黑色燈罩裡沒有燈泡,沒裝窗簾的窗戶透來的午後陽光,也提供了足以作目視檢查的照明。
大家一人一間教室地檢查,進行得相當順利。
「沒發現什麼好玩的耶。想不到,連黑板都拆掉了。」
「出問題是算在學姊頭上,不可以隨便喔。」
當裡久提醒像是來觀光的樺苗時──
「這裡也什麼都沒有喔。」
「別看這裡是木頭蓋的,其實很堅固喔。」
認真地仔細檢查的摩芙和駕輕就熟的手梓,都拿著空白的文件出了教室。
就一棟棄置了數十年的木造建築而言,校舍內的損傷真的非常輕微。一般校園生活所看不見的空蕩教室,使他們感到意外的開放與暢快。
一直檢查到走廊另一端後,手梓久候了似的催促另外三人。
「那我們開始調查樓梯吧。」
四人就這麼為了手梓的真正目的,一面合力在樓梯間從地到牆、從前到後地仔細搜索,一面上到二樓……然而,這裡同樣是什麼也沒有。沒有人期待一開始就能有所斬獲──甚至「門」本身以外的蛛絲馬跡──而且才剛開始,大家耐心都十分充足,對這結果並沒有任何不滿。
但事情在他們於二樓完成相同作業後來到三樓時,忽然出現轉變。
「奇怪?」
樺苗發出問聲,懷有同樣感覺的裡久回到二樓看了看,比較兩者的差異。
「三樓變寬了耶。」
「……?」
摩芙一時弄不懂眼前所見代表什麼,疑惑地稍稍歪頭。
三樓樓梯間深了很多,明顯超乎錯覺或誤差的範圍;且不只是比二樓深,另一頭還有條拐了彎的通道。其他景物都是一個樣,使這差異更為顯著。
該不會是真的找到了傳說的蹤跡吧?三人立刻懷起這樣的期待看向委託人,可是手梓不為所動,苦笑著聳聳肩。
「很可惜,這種構造在學院還挺常見的。」
手梓指著向遠處延伸的樓梯間彼端,對不明就裡的三人解釋道:
「校舍後面是一片陡坡,三樓就是直接擴建到了坡面上。我想,這條路應該是通到另一棟校舍。」
手梓猜得沒錯。校舍是背靠淺崖搭建,延伸出走廊的樓梯間後段是後來加蓋,堪稱是學院當年盲目擴建校舍的典型產物。手梓經過這幾個月的檢查與探索,在校舍各個角落都見過不少類似的地方。
「呼……」
裡久對於自己在發現變化的剎那興奮得出乎意料,自嘲性地籲口氣。
「什麼嘛,我還以為發現了一點點線索咧。」
樺苗則是由衷地大表遺憾,摩芙跟著努力送來拙稚的安慰。
「樺樺,你一定會找到的,加油!」
「嗯,謝謝。」
在她肩上輕拍一下後,樺苗有如不捨於疑似發現怪現象的氣氛,走向樓梯間深處。
事實確如手梓所言,樓梯間直接延伸成一條長長的走廊;擴建的感覺相當濃厚,新增的地板和牆的歲月痕跡都和原來的校舍不同。
留在樓梯邊的裡久向一旁問:
「學姊,那邊過去也要檢查嗎?」
「這個嘛,如果另一邊門沒鎖,能找的地方就更多了……」
手梓考慮到自己本來就是希望樺苗能代為找出線索,做出了合情合理的判斷。
「我跟樺苗到那邊去看看,三樓教室就拜託你和一條檢查囉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
「啊……」
然後留下這句話就這麼走了,將能夠容許如此順當判斷的裡久和無法接受的摩芙擱在原地。
「他們又沒有什麼,不會怎樣啦。走吧。」
「唔唔~」
兩人一個悠然催促、一個不甘懊惱地開始檢查時,樺苗和手梓也背著他們在走廊角落轉彎。
「這裡還要下樓啊?」
「要配合斜坡的高度吧。」
並帶著平淡的對話,向深處前進。從聯絡走廊的窗上,能看見另一棟建在更高一層崖上的兩層樓校舍,應驗了手梓的話。走沒十公尺,兩人就來到走廊盡頭,眼前出現另一扇門。這次是西式的單開門。
樺苗試著扭動暗沉的黃銅門把看看。
「啊,沒鎖耶。」
「這邊我也沒來過……今天應該是找不完吧。太陽快下山了,檢查完原來那邊的三樓就回去吧。」
窺視著門後這麼說的手梓注意到樺苗的疑惑表情,笑著解釋:
「哎喲,這裡沒有燈嘛。」
「這樣啊。」
樺苗這才想起有這回事,抬頭看著上方沒裝燈泡的燈罩。
手梓的笑不是嘲笑樺苗「天黑了開燈就好」的想法,而是想起自己也曾經和他一樣。
「我也有一次沒注意到沒有燈泡,最後只能靠手機的光摸黑回去的慘痛經驗喔。當時要是電用完就死定了,害我怕得不得了。」
至於原本出入舊校舍規定很鬆,是因為這件事才開始需要教師到場開鎖、上鎖的部分,就先不提了。笑容裡,還摻了點「自己真的沒什麼立場批評別人」的苦澀。
樺苗則是將門關上,不以為意地笑著回答:
「如果天氣很糟,就真的是遇難了呢。」
學院校舍是建在鋪滿一整片斜坡的茂密森林中,發生這種事可是不是鬧著玩的……但手梓沒有想像這種事,而是因為他一貫的悠哉樣,不經意地,等待他繼續說下去。
「……」
「怎麼了?」
「……沒事。總之,這邊下次再來。」
是希望他能有其他反應嗎?手梓轉過身,將自己的意外行為,以及胸中湧出些許遺憾而產生的焦慮藏起來。
兩人就這麼順著聯絡走廊回到原來的校舍。
「你或檜原遇到這種事,大概不會怎樣,只有一條比較危險吧。」
「到時候我一定會把她救回來的啦。」
樺苗說得云淡風輕卻仍頗有那麼一回事的樣子,令人有點不是滋味。
「記得先通報學院再去救喔。」
於是手梓忍不住酸了一下──但即使這麼做,樺苗臉上還是沒有一點反應──她跟著想到樺苗和摩芙總是理所當然地同進同出的光景。現在身邊沒有其他人,讓她自然地說出心裡剛浮現的疑問。
「對了,你跟一條好像總是在一起嘛,有什麼原因嗎?」
「這個,很多很多啦。她是我妹妹嘛。」
連「就像」也沒加。
比起追問「很多很多」包含什麼,那部分更引起手梓的注意。
(如果對象是他,恐怕連有沒有感覺到都很難說吧。)
並對那努力跟著他的柔弱少女,感到些許同情。
深坐在座椅上的那東西,感到一股脈動。
那是十分細微,卻能確實感到的,初動。
「……」
那東西稍微抬起頭,示意奴僕來到座前。
並向自己伸向外界的「手」,傳遞這份感覺。
另一方面,裡久檢查完第二間三樓教室,到走廊上。
(除了直會之外,沒人能這麼簡單就找到怪東西吧。)
這麼想的他,往走廊彼端樓梯間的方向微微一瞥。
(他們還沒回來啊。)
從這一刻起,裡久的思緒流向了最初的問題。
(學姊的話實在很奇怪。)
以一般常識而論,裡久並不認為那扇「門」實際存在,所以那問題不是對「門」的疑惑;而是源自於平日對山邊手梓的信任的,懷疑。
(那個學姊會因為那種簡直是校園不可思議的故事,就在舊校舍找上好幾個月嗎?)
她雖將「門」的特徵說得像傳聞,言行卻沒有「在尋找存在成疑的東西」的茫然,彷彿認為消息完全正確……甚至能說,她那樣子就像實際見過那扇「門」似的。什麼跟什麼,真是荒唐的推測。
再說,要和轉學了的朋友聯繫,方法應該多得很,根本沒必要依靠這種無稽之談。她說朋友有苦衷不能透露,真的會查不到嗎……
(直會那傢伙到底是看穿了多少,才陪她做這種事的呢。)
即使是裡久這樣認識了直會樺苗幾年的朋友,也猜不透這少年的心思。他看起來吊兒郎當,有時卻特別敏銳;認為他應該懂的事,反而常不在他的腦子裡。而且無論是前者後者,都要等到他有所行動後才會揭曉。
(「不定時炸彈」說得真是一點也沒錯。)
裡久以淺淺的苦笑結束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,繼續檢查。
「嗯……?」
但在踏出第一步時發現的異狀,使他停了下來。
都想了那麼久,摩芙怎麼還沒出來?檢查教室損壞狀況根本用不了多少時間,就算真的很認真也早該結束了。
(不太對勁。)
一這麼想──
(不對,應該是出事了。)
不祥的預感就在胸中大幅膨脹,催促他衝進隔壁教室。
「一條!」
並在敞開的門後,發現了摩芙的身影。
趴在地上,動也不動。
裡久跑到她身邊想抱起她,卻臨時打消了念頭。
那幼嫩白皙的可愛臉龐上的生氣,彷彿隨時會消逝一樣。
不同於一發不可收拾的樺苗,裡久儘可能地使自己鎮定下來,慢慢將趴倒的少女翻成躺姿,沒有搖晃她,只是出聲喊了喊。
「一條,聽得見嗎?」
沒有反應。她的臉色,糟得很不尋常。
(她應該只有一點低血壓,沒有特殊疾病才對啊。)
裡久是第一次見到摩芙這麼虛弱。為「該怎麼辦」思考片刻後,他終於想到最普通又最合適的方法──通知比誰都更照顧摩芙的直會樺苗──並從口袋取出手機。
到這個時候──
「我、我沒事啦,裡久。」
摩芙的唇總算微微張合,話裡混著斷斷續續的喘息。
「可是──」
「不是那樣。」
且以細小但尖銳的聲音打斷了裡久。
「這不是因為,生病。」
她甚至擠出微笑,要裡久別擔心。的確,她雖出了點汗,但臉色已經比剛發現時紅潤多了。
「我只是,嚇了一大跳而已。」
摩芙對依然不知所措的裡久這麼說,在胸前握起小小的手。
以一名少女全部的力氣,緊緊地握。
少女藉由緊緊握住她的手,竭盡全力地,試圖驅趕。
驅趕突來的呼喚,以及她得知的事實所帶來的餘震。
(啊啊──居然是今天、在這個地方啊。)
對於終究來到這一刻的事態,感到幾近死心的傷悲。
對於終於走到這地步的結果,感到猶如欣喜的無奈。
那東西,忽然闖進樺苗眼裡。
他只是隨意看看,就發現那近在身邊。
之前從未見過的東西,忽然出現了。
(──)
與手梓並肩循聯絡走廊返回的,途中。
來時走下的短階梯一旁。
木板牆上。
(──奇怪?)
與被陽光曬白的外牆相反,在陰影下發黑乾燥的內壁中央。
原本以為是一扇大窗,但樺苗不記得路上有這種東西。
再說,校舍並不會有這種稍稍傾斜的長方形大窗。
(不是窗戶。)
是一片白得出奇的木板。
就這麼,出現在樺苗身旁。
仔細一看,上頭還有個門把。
(這是門吧。)
樺苗終於對那唐突的東西,感到理解。
理解之後,便要將視線轉回前方。
轉回前方之前,忽然愣了一下,回頭再看。
(門?)
手梓的話鮮明地重返腦海。
(──「它會出現在樓梯邊的牆上,是一扇歪斜的,純白的木門」──)
樺苗一一確認。
的確是樓梯邊的牆。
的確是歪斜的。
的確是純白的木門。
(我找到了。)
先是機械式的認知。
(我找到了!)
情緒再晚一拍跟上。
(這個,就是──「傳言妖精之門」!)
樺苗渾身激動起來。
一如往常地,踏上既之道。
指著他的發現,要喊住手梓。
「學──」
但他失敗了。
應該說,遭到了阻礙。
制服袖子,被某種東西鉤住了。
(釘子?)
樺苗被空前的體驗嚇了一跳,直盯手邊的那東西。
那是一根普普通通,稍微凸出一點點的釘子。
正好就是從「傳言妖精之門」凸出來的。
(唔、哇!)
樺苗的身體立即以釘子為支點,意外地向旁一晃。
為拉住手梓而使出的力量,就這麼被導向另一個方向。
身體以猛力衝撞的速度撲上去的方向不是往手梓,而是那扇門。
(──)
接著又是一個突然,樺苗看見了那圖案。
純白門板上半部的貓眼位置,有個閃亮的紋章。
以扁平的鈍角等腰倒三角形為主體,中間有幾個同心半圓。
(────)
對於那個紋章,樺苗有這樣的感覺。
(──半睜的,眼睛──?)
在這同時,他狠狠撞上了門。
但沒有衝擊,也沒有疼痛……有如此意識時──
眼前所有東西忽然消失不見,整個人開始高速下墜。
「─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」
慘叫不禁滾滾湧出樺苗嚇得張大的嘴,而從未體驗過的猛然墜落與加速度的感覺,以及拍擊全身的強烈空氣阻力,甚至連慘叫都要阻絕。儘管如此,樺苗還是將「慘叫」這個自己唯一能做的行為,持續到了氣息耗盡為止。
在這數十秒,或者只有幾秒的墜落中──
「啊。」
終點帶著刺眼光芒,毫無曲折地到來了。
「澎~」的滑稽感觸,將持續到僅僅半秒前的墜落完全打消。
並使得樺苗低角度稍稍彈了起來,呈大字形摔在地上。散去的力量,化為以其身體為中心的漣漪,在這地方的表面上無邊無際、無止境地擴散出去。
樺苗依然開著持續慘叫而張大的嘴,注視填滿他視野的顏色。事實上,他並沒有一個可以注視的點;不久之前那片日暮前的天空變成一整片清澄的蔚藍,延伸到無窮遠處。若沒有聽見自己喘得厲害,一定會覺得這裡是一片死寂。
花了一段時間調整呼吸後,樺苗總算在腦中整理出思考的空間。
「現在是,怎麼回事?」
這吐氣般洩出口的模糊問題──
「你掉到這個星球上來囉。」
得到了語氣俏皮的模糊答覆。
「!」
樺苗驟然回魂,快速坐起上身,並保持這姿勢僵在原地。好不容易抓回來的思考能力,又不由自主地幾乎離他而去。
樺苗眼前,是一整片的星球。
不是在夜空中閃燥的星星。構成腳下大地的星球表面向四面八方無限延伸,在觸目所及之處畫出微微彎曲的地平線。構成這一切的不是土,而是一個巨大的完整團塊;以純淨玉露般的淺白與清澄湖泊般的淡綠,將底下的未知深藏在神秘之中。
在這天空、星球。
如此難以置信的光景中。
有個形體勉強能夠理解的東西。
那是一個人。一手托腮,坐在半空中。
是個身穿輕薄的連身裙,年紀比樺苗稍大的長發少女;楚楚可愛的臉龐上,以不可分割的力量帶著戲謔的微笑。
「你終~於找到我了。」
那笑容彷彿到處揮灑著喜悅的碎片,帶著明亮聲音吐出話語。
接著,少女簡單扼要地──
「你好,我叫做『星平線之梵』──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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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叫我小梵就好囉。」 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 山邊手梓的心事 1
我想我,並不是天生就特別聰明。
這不是自卑或謙虛。從那些成績優異的人身上不難看出,他們都自然散發理性或知性,較為文靜或孤僻,所謂聰明人的氣質。
我,並不具備那種氣質。
充其量,只是個比較搶眼的凡人罷了。我的成績能夠擠上前列之位,純粹是因為「拚命努力追趕」這麼一個平凡行為的結果而已。
我並沒有對於這樣的自己感到不滿。
只是,在高中部一年級第二學期期末成績掉出學年前五名、被父母罵了一頓時,我再也受不了了。他們將對我這平凡人而言非常困難的「維持在前五名」,視為理所當然;認為我是怠惰了、散漫了,口口聲聲要我下次要更用功、更專心。
這種事我自己當然很清楚,哪需要他們說。把人丟在宿舍裡,平常連看也不來看一眼的人,憑什麼說得像很懂我一樣?簡直自以為是。
到了第三學期,我開始幫即將卸任的舍長的忙,自己的時間變得比想像中少很多;但我還是加倍地努力,成功將成績維持在前幾名。在如此與過往稍有不同的生活中,我發現我這不足為奇的平凡行為,在他人眼裡並不是那麼回事。
大家都和我父母一樣,認為山邊手梓的好表現,是來自於她的天資聰穎;沒有一個人看出我的真面目,其實是個頭腦沒特別聰明的平凡人。
我自願接下了檢查舊校舍群的工作,就是在這時候。開始對別人「看不見真正的我」的眼神感到厭煩的我,從徜徉在無人的寂靜之中,發現了新鮮的樂趣。即使檢查完學校指定的位置,我也會主動要求檢查其他地方。
我不只是放鬆,更像已經沉醉其中似的,徘徊在無人的寂靜裡。在只有鼻息和足音的走廊、在走也走不完的校舍,愈累就愈執拗、愈難過就愈貪心地,漫步。在那裡的,只有不會被任何人誤解的我。
因此,當我遇見那個人時,我心中除了厭惡還是厭惡。
我將那個人,視為入侵我私人空間的,妨礙者。 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-8-19 06:22 AM 編輯
2 一半的覺醒
那名彷彿是空曠的暢快感化為人形的少女,自稱「星平線之梵」,坐在半空中。正確而言,是坐在飄於直會樺苗眼前的透明球體上。裙襬之下,映著一張隨球面歪曲的滑稽臉龐。
樺苗仍坐在地上,抬頭看著她。
在一整片的清澄藍天中,看得見的,就只有這麼一個奇妙的少女。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梵保持著自我介紹後的姿勢不動,向下看來。
與她名字不同(梵的日語拼音為soyogi,指草木隨風沙沙搖擺),在這個沒有風吹的星球上,她的裙襬沒有一絲搖晃。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在不見一朵云的天空下,無從計測雙方對視了多久。
先耐不住性子的,是梵。
「……喂~?」
「……」
樺苗依然傻著一張臉,抬望著她。
梵從球上探出上身,噘著嘴問:
「你的反應就不能多一點嗎?」
「……喔。」
樺苗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拍一下手,無視於嗯嗯點頭期待的梵說:
「我在作夢?」
「才不是咧!」
梵在球上誇張又靈巧地滑了一下。
樺苗繼續表現出與梵的期待完全相反的反應,自說自話。
「作這種夢,就算叫人家捏我一下,應該還是會痛吧。」
「跟你說不是夢了嘛!可以不要打那種無聊的預防針嗎!」
梵大叫著跳下了球,一雙赤腳踏在地上,在空無一物的星球表面上激出無限擴散的漣漪。
感到掃過臀下的震動,使樺苗的意識終於趕上剛才的景象,不再當自己在夢中而自言自語,開始與眼前的人對話:
「你說不是夢……該不會是想說這是現實吧?」
「需要我捏你也可以,不過那應該沒用吧。」
樺苗從十指張張合合的梵身上別開眼睛,環視周邊。
「可是啊……」
這片以他們兩人為中心,或者是把他們擱在角落的星球和天空,真的是漫無邊際。
實在很想把創造這星球的人抓來問問,如果沒什麼想刻劃的,為何要把這裡做得這麼寬廣。這景象就是如此地莫名其妙、亂七八糟。
梵搔搔她流麗的頭髮嘆息道:
「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啦。可是既然都開始了,如果你不相信我,事情會很傷腦筋耶。」
「傷腦筋?」
原來夢裡的人也有計畫啊。樺苗一邊這麼想一邊站起,腳踩在透明地面上的部分相當踏實,穩穩撐著鞋底;同時能看見新的漣漪隨之而生,向遠方擴散。
(在這種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全速亂跑,應該很好玩吧。)
一起了這個念頭──
「好。」
樺苗出個聲,拔腿就跑。
毫無預警的,全速疾奔。
「好什麼──呃,喂!你要去哪裡!」
樺苗無視亂了手腳的梵,只是一股腦兒地跑,以確認自己所在的場所。矮小但強韌的身體,依從主人的命令不斷地直線衝刺。不知是什麼原因,那看得見又看不見的既之道,在這星球卻遍尋不著。
(這樣子,好舒服喔。)
儘管胸口與呼吸都激盪不已,前進的感覺卻相反地變得朦朧、模糊不清。這裡實在太寬,景物實在太少;愈來愈紊亂的呼吸,令人逐漸遺忘自己是為何而跑,最後就連對「跑」的自覺都變得稀薄。
「哎呀~雖然我常常在想來的會是個什麼人好打發時間……」
這時,盤坐在球上、並行飄在樺苗身旁的梵開口說:
「可是沒想到會是這麼怪的人耶。」
樺苗沒有回答,向遠方──除了梵所說的「星平線」以外──什麼也看不見的地方直直地跑;勉強將腳下踏出的漣漪當作指引,無止境地跑。跑著跑著,終於踉蹌跌跤,在大漣漪的中央躺成大字。
「──!哈啊!哈啊、哈啊……」
「那個,差不多可以聽我說話了吧?」
梵擋住沒有太陽或云朵的天空,從上方探頭看來。樺苗跟著對自己以全身每一份力量確認現況而得來的實際感受,上氣不接下氣地問:
「哈啊、啊、啊啊……這裡,真的……是,現實、嗎?」
「唉~原來你這樣是為了這種事啊?」
跑也沒跑、只是坐在球上的梵吐氣不是因為疲勞,而是無奈。
「是現實呀。我是沒辦法證明啦,但是能用身體來直接感覺的,應該不會是夢吧?」
「如果你搭的是摩托車,我大概就不會那麼懷疑了。」
「摩托車,就是有引擎的三……二輪機械吧?不管你懷不懷疑,我只要求你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,聽我把話說完就很夠很夠了。」
梵在飄浮的球上點點頭,「啪!」地一拍罩著薄連身裙的胸口。
「我重新再說一次喔。」
由下往上看的樺苗,見到那兩團大到因那一拍晃了一晃──
(喔~!)
在心裡送出來自原始慾望的簡白讚歎。
「我的名字是『星平線之梵』,請叫我『梵小姐』。」
與起初有種微妙的隔閡。
「啊……」
樺苗不是喘氣,只是答得很無力,並在順好呼吸後坐起身來。
他再次環顧四周。除了裸露的星球、虛無的天空、眼前的梵,沒有其他東西,也沒有可供辨識的記號或腳印,就連自己剛是朝哪個方向跑了多久也分不清。
接著,提出早該問的核心問題。
「那個……梵、小姐,這裡是什麼地方?」
梵也同樣地左右掃視後笑咪咪地說:
「這裡是『你所塑造的星球』。現階段呢,就算解釋得再清楚,你也多半聽不懂,我就先從你背負的目標開始講好了。」
「我背負的,目標?」
「對。」
梵向依樣反問的樺苗裝模作樣地賣個關子,最後挺出身來大聲說:
「說穿了,就是要請你拯救世界!」
這個星球,真的什麼也沒有。
在沒有動靜或聲響的天地間沉默不語,讓樺苗首度聽見──發覺自己的呼吸聲。幾秒之後,他再次做出並非喘氣的無力回應。
「啊……」
「今天就到此為止吧。」
說完,檜原裡久跪在老舊教室的地上,扶起年幼的朋友。
「謝謝,裡久……可是我沒事了,真的。」
一條摩芙臉色是恢復正常了,不過適才那怪異的耗弱感,仍隱隱留在眉目之間。她試著掩飾而努力站起的模樣,教人十分不忍。
「就算你沒事,也不能再繼續了。」
裡久不容反駁地這麼說,並望向走廊另一端的樓梯間。他們還沒回來。
(他到底在搞什麼啊,真是的。)
從竟然一反常態,責怪起樺苗來看,自己也不怎麼冷靜嘛……裡久冷靜地自我分析,並說聲「總之」,催促著摩芙走出教室。
「學姊和直會差不多要回來了,我們就一起回去,可以吧?」
「嗯。」
兩人就此在不知不覺染上橙色的傍晚陽光中,向樓梯間走去。
走在後方的摩芙稍低著頭,兩眼眯得幾乎閉起。拉下眼皮的不是疲倦或勞累,而是感情的重量……不適合這年紀的憂愁,散佈在她的臉上。
為了這樣的少女,裡久放慢速度,回頭寄予關心。
「要我一個去找他們也行喔?」
「不用了,我也要去。」
摩芙想甩開憂愁似的搖搖頭,再度睜開逐漸闔上的眼睛;鼓起孱弱的勇氣,踏實不穩的雙腳,為了目睹他乞求原諒的模樣而邁出步伐。
(他到底在搞什麼啊,真是的。)
從眼角餘光見到這一幕的裡久再次這麼想,並深深嘆息。
在無止境的空虛天地間。
「你的反應太薄弱了啦!」
梵連人帶球滑了一跤,而樺苗──
「跟我這樣講也沒用啊。」
則是老老實實地說出內心想法。
「拯救世界這種事,是作夢的話感覺很笨,是現實的話也太扯了吧?」
「啊──!你這個人怎麼放棄得那麼早啊!」
梵漸漸明白來到自己身邊的少年是個什麼樣的人。
樺苗也開始慣於如此怪異的對話,開始抗議。
「你才有問題吧,怎麼會找我這種隨處可見的平凡小男生做那種天大的事啊?」
「因為你──」
梵暫且將她對少年的評價遭到反駁放一邊,從不由分說的事實開始進攻。
「能夠來到這裡,就表示你看到──『半開之眼』了吧?」
「……」
樺苗第一次從她的話中想起比較確實的東西,答不出話。之前見到的現實光景,與現在見到的夢幻畫面,在心中慢慢地接在一塊兒。
「……就是……」
樺苗很清楚她指的是什麼。
純白門板上半部的貓眼位置,有個閃亮的紋章。
以扁平的鈍角等腰倒三角形為主體,中間有幾個同心半圓。
「在門上,發亮的那個?」
「沒錯。」
梵點點頭,攤掌向上。
掌上幾公分處空中,隨即浮現那發光的紋章。
那即是梵所言,樺苗所見的……「半開之眼」。
「如果看不見這個,門根本不會開,你也不會來到這裡;更重要的是,你也看不見擁有相反力量的『半閉之眼』,更別說是阻止了。」
「……『半閉之眼』?」
樺苗注意到話裡夾雜給人莫名陰暗預感的新名詞,將它念了出口。
見到樺苗總算有對話的樣子,梵心情像是好了點,握消紋章並將臉湊得幾乎要互碰額頭,以應驗其預感的陰暗語氣說:
「那象徵著『悄然降臨的毀滅』喔。」
接著添個「相反地」,將激昂燃燒的目光注入他的眼睛。
「象徵『新發現的可能性』的,就是──」
「……『半開之眼』?」
「就是這樣。」
梵表情一改,整張臉都是可掬的爽朗笑容。
「現在有沒有比較清楚呀?」
「大概就是,剛才那種圖案其實有兩種吧。」
「夠了夠了。」
即使答得不太確實,但樺苗總歸是認真回話,讓梵很是欣慰。
「那麼,你記得我剛說的目標嗎?」
樺苗回想了一下,那份認真卻因此急速衰減。
「嗯……拯救世界那個?」
以一介國中生的立場、現代人的思維,對那難以置信的話表示懷疑。
然而,梵對這一介國中生擁有的能力抱持高度期待,請求協助。
「那不是什麼複雜的事。首先,毀滅的元兇『半閉之眼』會寄宿在人類身上,我想請你用『半開之眼』的力量找出那個人是誰。雖然兩個紋章外觀上是一模一樣,但我想現在的你應該很容易分辨才對。」
「破滅的元兇……會是人類啊?」
「嗯。」
方才的陰暗,又在少女的爽朗笑容邊角隱隱浮現。
「那個人一定就在覺醒的你身邊。用不了多久,那個人就會在『半閉之眼』的指示下將世界導向毀滅。無論原因多麼單純,都絕對會這麼做。」
「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在說什麼了。」
那副表情使樺苗背脊忽然一涼,接著頭重重一歪。
「可是突然要我做這種事,有點……」
「嗯……我接下來是不是該從找到『半閉之眼』以後,實際上要怎麼做開始講比較好咧。嗯,這樣比較好,就這樣吧。」
樺苗又對在球上抱著胸深深點頭的梵短短回答:
「啊……」
不過這次不是「隨你的便」那般沒主見的敷衍應聲,而是「我該怎麼辦啊」的疑惑表現。
(好像說著說著就真的變成要幫她找了耶。)
樺苗只是順著梵的要求或聽或答,能表示答應的字眼一個也沒說過;可是想拒絕嘛,在見到這麼多不可思議的事後,並不怎麼容易。
(她現在也不可能說這其實是作夢或開玩笑吧。)
很不巧,樺苗是在現實見到「半開之眼」後才來到這裡的;倘若那時已在夢中,那麼這場夢又是從何時開始的……現在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確定呢。樺苗如此自問,並且──
(對了,我還沒做過那件事。)
馬上得出答案,用力捏起自己的臉頰。
見到這突如其來的怪異反應,梵不是吃驚,而是覺得頭痛。
「你在幹麼啊?」
「真的會痛耶。」
樺苗自答後揉揉臉頰。
看來這全是現實沒錯。
梵像是懶得對樺苗多作反應,半放棄地地催著說:
「那麼,我會盡快讓你回門外去,你也要盡快幫我找『半閉之眼』喔。」
「我又不是都閒著沒事……」
這句無謂的抗議,使樺苗想起了自己在門外做的事、導致他來到這裡的根本原因。
(怎麼到哪裡都要幫人找東西啊……嗯?)
也就是尋找「傳言妖精之門」這樣一個基本上不可能存在的東西。
自己是穿過外型如同手梓所言的歪斜的門,才來到這裡的。不僅是眼前,上下左右儘是一般人不會相信的事物。
(難道說,這個人就是「傳言妖精」──)
樺苗忽然覺得,自己發現了正確得不可能再正確的答案。
「梵小姐。」
「嗯?什麼事?」
接著向可疑得不能再可疑的人物,坦率地問:
「你是會幫人傳話的,妖精嗎?」
「……?」
梵則是露出疑惑得不能再疑惑的表情。
「呃……」
她支吾其詞,不是為了掩飾某些秘密。
「你問這個,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
而是出於「怎麼又在胡言亂語了」的煩躁。
樺苗已經慣於這類的反應,一眼就看出她怎麼想,只是──
「奇怪?」
這麼一來,手梓為何能將白色的門描述得那麼清楚呢?怎麼想都不可能是單純的巧合。會是哪個人意外發現了那扇門,用它編了個帶有詳細特徵的故事,再傳到手梓耳裡嗎……?
「你在奇怪什麼?」
樺苗搖搖手打斷反過來質疑他的梵。
「跟你沒關係,大概吧。」
「哼~不過呢,我的確是可愛得被人當成妖精也不奇怪啦,呵、呵呵~」
梵從怪異角度解讀那問題後輕輕一舉手,指向上方說:
「總而言之,請你把『半閉之眼』找出來吧。回去的路──在那邊。」
相反地。
「!」
盤腿坐的樺苗感到自己正下方有股震動,嚇得低頭一看,發現一大片強烈光芒。
已從他思緒中消失的「半開之眼」。
有如凝神注視著他似的愈發閃亮。
並忽然發出破裂聲,改變形狀。
變成有點可笑的,某種圖案。
(叉叉?)
一這麼想,「會被彈出去」的強烈預感……或者說恐懼,竄過樺苗全身。
在那圖案蘊藏的力量實際發生作用前──
「你的覺醒,會讓『海因之手』變得積極起來,要小心喔。」
梵一派輕鬆地附註一句,輕飄飄地揮手。
緊接著恐懼成真,樺苗被「鏗!」地一聲狠狠彈了出去。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──!」
在樺苗保持盤坐姿勢飛向藍天彼方幾秒後。
一手遮在眼上目送他離去的梵,發現一件事。
「啊,忘記問他名字了。」
眼前那純白的門赫然消失。
「──」
樺苗整張臉猛力撞上取而代之的木板牆。
「唔嘎!」
並隨反作用力回彈、倒下。樺苗並不知道自己已回到前往那星球前一刻的狀況,只是任憑平時絕不可能發生的意外事態擺佈。
「直會?」
山邊手梓錯愕地看著樺苗突然以異常速度跑了起來(在她眼裡就只是這樣),並撞牆反彈,倒了下來──應該說,倒了過來。
「嗚哇!」
雖想設法接住樺苗,但他體型小歸小,總歸也是個男孩子,而且速度相當快。
兩人就這麼纏在一起,滾到樓梯下。幸虧這段樓梯,只是為調整前方樓梯間與另一端走廊的高度而設,階數不多;摔得不怎麼重,也沒受傷。
「唔唔……」
樺苗還不瞭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,蜷縮在地上口吐呻吟。平常能助他避開危險的既之道,也因為剛從看不見它的星球回來而發揮不了作用。即使樓梯不長,摔了還是多少會痛,地板這麼軟真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「……?」
哪裡會有能一把抓住又把臉埋進去的地板?不過事實就是這樣,多想也沒用。當樺苗想用這柔軟的地板妤緩撞牆而發痛的臉時──
「啊。」
「……」
他和地板對上了眼。
正確而言,是與以為是地板的手梓,對上了眼。
說得詳細點,直會樺苗的臉埋在山邊手梓的豐胸間,兩手還大把抓著,更在近得鼻息互觸的距離與她對上了眼。
「好久不見。」
「……」
樺苗以自己對所經時間的感覺直率地打聲招呼,而手梓沒有回話。猜想她可能是撞得很痛後,樺苗在起身之前又直率地說出感想。
「還好學姊很軟,得救了。」
「……唔。」
手梓終於開口。
「唔?」
「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」
頓時雙手揪起樺苗的衣領,一腳擠進彼此身體之間並猛力伸直。
是一記巴投。
樺苗就這麼在空中飛快畫個半圓,與手梓頭頂對頭頂地摔在地上。這次的地板可不軟了。甚至讓身體一度回彈的衝擊,使樺苗氣息梗塞、眼冒金星。
「呃、啊……」
「你、你怎麼,從頭到尾都那麼──!」
手梓自己也破口大罵的聲音,忽然斷了。
「?」
身體發麻的樺苗以抬起下巴這最簡單的動作查看手梓的狀況,接著和她一樣,看見站在他們滾下來的樓梯上端的,一大一小,共兩道人影。
大的不用多說,是檜原裡久。
「你怎麼偏偏在這種時候……」
他一手扶額,順著嘆息吐出和手梓相近的怨言。
小的也不用多說,是一條摩芙。
「樺樺……」
見到他們剛纏在一塊兒的樣子,讓她紅通通的臉頰脹得都快破了。
「樺樺大笨蛋──!」
中肯到極點的責罵,轟然響徹黃昏的走廊。
由於多柏學院前身是官制傳習所,聚集了全國各地有志學習西洋知識的人才,采全員住校制;如今無論學區內外,大多是從住家通學。
再加上少子化的影響,目前學生宿舍「黃葉館」的住校生減少到含舍監和住校教師在內,男女總數隻有四十多人。不同學級的住校生會彼此熟稔,就是住校生活圈縮小、容易見面的結果。
宿舍和校舍同樣是老舊的木造建築,雖有段光輝的歷史,在實際生活上難免有些不便。為了以最低勞力換取最佳效果,只有空調和水電管線長年來獲得重點改裝(網路環境最近也逐漸受到重視)。
校方的觀念是,只要這兩樣保持穩妥,就能解決大部分其他不便,而這也大致正確。年紀高低不同的住校生們,在這空調品質尚可、廚衛浴整潔的「黃葉館」住得還挺愜意。
現在,山邊手梓和一條摩芙就一如字面地沐浴在其惠澤中。
「不要再生氣了嘛,一條。」
手梓手倚在浴池邊,盤起的頭髮水珠滴滴。
「~」
將嘴浸在水裡的摩芙,噗咕噗咕地回以不成聲的抱怨。
兩人來時已晚,女子澡堂就像被她們包了下來。
雖說是澡堂,但沒有大眾澡堂那麼寬。底側是可供四人伸直腿並坐的浴池,左右牆面各有三組清洗處,結構相當簡單;然而校方將規模省下來的經費挪到了充實設備上,改裝得頗為氣派。
(話說回來,那個直會怎麼會撞牆啊,真是奇怪。)
苦笑之餘,手梓又從浴池邊說:
「你不是也看到了嗎?我把他整個人丟出去了耶。」
「~」
摩芙又從另一頭噗咕噗咕地回答。
兩人洗過身體下了浴池後,她都是這個調調。
經過樺苗一起身就被摩芙用螺旋頭錘撞上心窩而痛得要死、在橘樹逢的見證下鎖上出入口、回總務處遞交校舍檢查報告等善後處理,四人回到宿舍時,天已經全黑了(只是晚幾個鐘頭離校就能享受空蕩蕩的澡堂,是因為住校生幾乎都是一放學就先洗澡的緣故)。
手梓是打算來個一石二鳥,洗去摔倒時染上的髒污並修補與摩芙的關係,而目前後者尚未見效。暫時閉口不語的她,心裡有些意外。
(原來一條感情這麼豐富啊?)
至今她對一條摩芙的印象單純得很,就是個經常躲在直會樺苗背後、像洋娃娃似的內向女孩──再加上長相楚楚可憐──頂多在擔心樺苗亂來會出事時,會有些變化。總是住同一間宿舍經常見面,對她的認識仍只限於表面。
感覺上,這樣的認識在短短一天之內已經變了很多。
看著摩芙從浴池另一頭瞪過來、在水面製造泡泡的樣子──
(她還滿可愛的嘛。)
手梓為她添上了新的印象,同時,有點想捉弄她。
「真的不用擔心啦,我又不會搶你的『樺樺』。」
「~~」
噗咕噗咕噗咕,湧出的泡泡稍微變多了。那不知是熱水泡太久還是其他緣故而發紅的臉略為浮起,漏出細小的聲音。
「……意思…………辦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
她聲音小得甚至被呼吸聲揉碎,聽不清的手梓往前靠一點。
摩芙稍稍垂眼看著探出身的手梓局部,吞吐地說:
「舍長你,就算沒那個意思……如果樺樺自己開始喜歡大的,怎麼辦。」
「……」
一聽,手梓看了看自己和她的胸部。
一邊是兩圑碩大渾圓,兼具水嫩彈性的山峰。
一邊是連小也不算,只是略微起伏的平緩流線。
「喔,這樣啊。」
明白了的手梓不禁這麼說。她對自己的東西並不認為有什麼好處,不過沒有的人似乎有另一種見解。
「~~」
摩芙說完便又沉了回去,對雙方差距發出抗議的噗咕聲,且臉比剛才更紅了。
於是手梓帶點遮羞意味地,安慰那過度憂心的少女說:
「那個『樺樺』,不像是會特別喜歡這個的人吧?」
由於用手指有點粗俗,手梓遮掩似的抱起胸部說;但是能做到這種動作,更惹來摩芙羨慕的眼神和呢喃。
「~可是,他用力抓下去了耶。」
這時──
(嗯?)
手梓對摩芙的執著覺得奇怪。
這個剛過十歲不久、在浴池裡顯得更嬌小的小五生的態度,並不像一般「小孩」耍賴那樣來自幼稚的獨佔愁;而是對自己的不足感到懊惱,也對樺苗與其他女性的關係感到著急的,「少女」的殷切真心。也就是──
(喔~原來如此。)
手梓對摩芙完全刮目相看,帶著率直感想笑道:
「一條,想不到你還滿早熟的嘛。」
摩芙儘量不讓自己沉下去地說:
「我也沒想到……舍長會跟我說這種話。」
「哈哈。誰教你要抱怨那種沒辦法的事啊。」
手梓大剌剌地將背靠上浴池邊。
見到水波中囂張搖動的東西,摩芙又沉了下去。
這次向那樣的少女投去的,是略感寂寞的笑容。
「而且,我已經是十七歲的大閨女啦。我是不知道你平常是怎麼看我啦,可是聊這種話題對我來說沒什麼喔?」
戲謔地這麼說之餘──
(我以前也是用自以為的印象來看待她,所以算是扯平了吧。)
手梓暗自反省,並補償性地安慰她說:
「再說啊一條,以後你的還有很多時間可以長大呀。那不是你這年紀該擔心的事啦。」但不知為何──
「以、後……」
摩芙那羞澀卻鮮明的表情,稍微黯淡了點。
學生宿舍「黃葉館」的男女澡堂,並不像大眾澡堂那樣左右相鄰;而是被佔據宿舍中央的餐廳等共用區位隔開,分別位在左右兩側。就設計常規而言,這樣的構造十分不合理;但在這青春男女共同生活的地方,無論如何都有隔開的必要(只是住校生大多洗完澡就來餐廳稍作休憩,分隔兩地已經沒什麼意義了)。
這時候,很遺憾地無緣相鄰的男子澡堂中,樺苗和裡久都浸在浴池裡頭。
樺苗以躺在床邊似的姿勢延展矮小的身軀,被天花板滴下的水珠砸中鼻尖。他像是冷得清醒過來,喃喃說出心事。
「摩芙她那個樣子,會不會泡到暈倒啊?」
「她精神好到可以用頭錘撞你,不會有事吧。」
坐姿端正、極為適合在頭上擺條毛巾的裡久,語氣平淡地回答。
樺苗將那當作是挖苦,沉下臉說:
「就跟你說那是誤會了嘛。」
「我沒有誤會。」
裡久不改其色,以同樣平淡的語氣回答,並繼續下去。
「問題就出在,那時間實在太糟了。你看不見自己的表情,所以不知道吧,我認識你到現在從來沒看過你那種臉。」
彷彿是端正又平淡地生著氣。
「……對不起。」
樺苗的立場,沒有道歉以外的選擇。他縮成一團,和摩芙在某處做的一樣,將嘴泡進水裡,想著那少女的臉深深反省。
(她看起來身體沒那麼糟,自己也說沒事……可是明天還是帶她去看醫生好了,就算要用拖的也要去。)
樺苗像個過度保護妹妹的哥哥般如此決定。想到摩芙和平常擔心時不同的表情,難得氣得漲紅了臉,連帶想到今天發生的一串連事情。意想不到的事接二連三,簡直不只是發生了「很多事」,而其中最令人在意的還是──
(那扇「門」跑去哪裡啦?)
在安撫摩芙、對裡久解釋,向手梓道歉後,樺苗才又想起牆上的「傳言妖精之門」;但它已連同鉤住他的釘子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不管怎麼找,也沒有發現或感到任何變化。
手梓似乎是完全沒看見那扇門,所以樺苗什麼也沒說。除了明知她不會相信那種事,更重要的是,讓她知道苦苦尋覓的「門」只是別人亂編的故事,感覺很殘忍。
(學姊好像有點誤會的樣子,只好以後找個機會,用比較迂迴的方法告訴她實情了吧……如果那全是一場夢,事情就輕鬆多了。)
自己,來到一個似夢非夢的地方,還遇見了人。
奇妙的星球、奇妙的少女「星平線之梵」。
在那裡發生的一切,真的都是現實嗎?
行動果決迅速的樺苗,沒有當場說明自己為何會撞牆又撲倒手梓,是因為──在歸途上將那段經歷一再反芻而更加地──不確定那是現實的緣故。畢竟他帶回來的只有記憶,沒有實證。
(如果問學姊是怎麼知道門的特徵,不知道會不會多發現些什麼。)
而儘管半信半疑,樺苗也無法告訴自己那全都是撞牆撞出來的幻覺就了事,是因為──他也明白,這同時是他難得感到害怕的原因──梵話中那股沁入他心中的陰暗預感。
(……「半閉之眼」……)
光是回想那些話,都讓泡在熱水裡的背脊為之一顫。
(為了阻止世界毀滅,要找出那個東西寄宿的人類啊。)
總之,自己能看見好像能辦到這件事的「半開之眼」。
這樣的事實,使得「從自己能做的開始做」這結論輕鬆無礙地誕生了。雖然那是飄在怪星球上的怪人提出的請求,不過偏見不太好,自己又確實發了抖,也不想見到摩芙、裡久、手梓等朋友被捲進來。
(……「那個人一定就在覺醒的我身邊」啊……不然先在學校附近繞繞,看看有什麼人經過好了。)
這麼做很籠統,也缺乏吸引人的戲劇要素,不過他(縱然「有點」怪)在這現實世界中只是個平民小百姓;就算決心要做,也只能做到這點程度。
(還有一件事。)
樺苗噗咕噗咕地吐著泡泡,將沾黏在記億邊際的詞挖了起來。
(是叫做……「海因之手」吧。)
她好像是說,自己的覺醒會讓那變得積極起來之類的,可惜還來不及問清楚就被丟出去了。
(怎麼說呢,感覺不太好耶。)
從那個詞,樺苗感到與「半閉之眼」同樣的陰暗預感。
儘管完全只是直覺,但就以往經驗來說,自己的直覺還挺準的──
這時,裡久對沉入浴池和腦海的朋友說:
「直會,你還要繼續幫忙找那扇門嗎?」
語氣中,不帶一絲非議;表示他並不是責問,只是因為摩芙反應那麼激烈而好意叮嚀樺苗,若要繼續找就得千萬小心。
而對於如此為他著想的朋友──
「嗯~大概吧。」
樺苗給的卻是不明不白的含糊答案。
得知恐怕是事實的真相後,繼續看手梓白費力氣找下去,心裡也不好受;不過樺苗有種感覺,說不定她找是另外一扇真正的「傳言妖精之門」,只是不同故事傳著傳著就被人混淆了,這也不是不可能。
話雖如此,自己受到了梵的請託,要尋找「半閉之眼」,而明天還得先帶摩芙去醫院(這在他心中已是確定事項)。才短短一天不到,就不知不覺累積了好多該做的事。
尋思片刻後──
「總之,我再找學姊談一下好了。」
樺苗提出穩妥的想法。
裡久沒有異議,輕輕點頭。
爾後兩人出了澡堂,前往最大的男女共用區域──餐廳,期望能和剛同樣洗完澡的手梓和摩芙說幾句話;可惜雖有幾個人在聊天,但她們都不在其中。
「還在洗啊?」裡久說。
「說不定是回房間了。」樺苗答。
假如已經洗完了澡,是可以用手機叫摩芙過來;不過宿舍裡基本上有個實際效果非常令人懷疑的潛規則叫「禁止男女私下見面」,餐廳裡還貼了張明言「嚴禁幽會」的老舊標語(餐廳邊就是舍監的值夜室,本來就很難在餐廳做些偷雞摸狗的事就是了)。
鑑於諸多不便,樺苗和裡久都決定撤退。
「算了,明天再說吧。」
「嗯。」
他們的嘴和腦袋,都比剛泡完澡還要弛緩。
兩人都比自以為的疲勞多了。
在眾人盡皆入眠的深夜。
身穿睡衣的一條摩芙,在漆黑中上升。
徜身於和緩旋繞的漂浮感,慢慢上升。
皮膚感到周圍有看不見的泡沫沾附全身,告訴她自己人在水中。
在絕不會沾濕身體,但確實存在、纏著她整個人的沉重水流中。
經過數十秒,或者是數十分鐘的時間,忽然有個東西撐住腳底。
她踏上的地面沒有土石,而是由一條條極為潮濕的厚實木板所鋪成。
看不見天空,人在房間裡。牆與地板由相同木材組成,寬廣且陰暗。
整個房間,大幅度地緩慢搖動著。
即使毫無燈光,摩芙也沒感到任何不便。只要以「眼」的咒力阻斷,任何作用的效力都會衰減;即使是不見五指的漆黑,也能調節成容易看透的薄暮。
然而,與「平時」不同的狀況,還是讓摩芙出聲問:
「阿爾貝特,為什麼把燈都熄了?」
能聽見的,只有木材隨房間搖動而陣陣作響的,又大又沉的嘎吱聲。
但,不久。
兀然開在牆上的門口彼端傳來喀啵、喀啵的潮濕腳步聲,愈來愈近。隨後,有種白森森的東西從門中現身,有著踏響那腳步聲的蹄,而且是四隻。
「是什麼風把你吹上這愚人船來啦,摩芙?」
以無力的中年男性聲音這麼說的,是一匹骷髏馬。
他對嬌小的摩芙伸來長長的脖子,喀啦喀啦晃著頭骨說:
「哎呀,你是感覺到『半開之眼』覺醒了,才躲過來的吧?」
「不是。」
面對這副會動的白骨,摩芙不僅毫無懼色,還為他的揶揄擺出氣脹的臉表示抗議,並再一次詢問:
「先不說那個,你為什麼把燈都熄了?」
「這個啊,因為海因大人想觀星,我就把多餘的光都滅了。」
骷髏馬阿爾貝多點個頭,踏著四條腿轉身就走。
摩芙也啪噠啪噠地踏響拖鞋跟上,意外地問:
「海因大人想觀星?」
「因為那些傢伙開始行動啦。我想,現在還看不出什麼,只能算是起始的儀式吧。」
「哼~」
摩芙回覆表示不太明白但接受了這答案的聲音。
走在前頭的阿爾貝多轉回長頸問道:
「那你呢,如果不是躲過來的,怎麼會上愚人船呢?」
「因為那邊……」
說到一半,摩芙不禁啞口,帶來一段彷彿是抗拒要出口的事實的沉默。然而她還是下定了決心,吸口氣打破沉默。
「……因為『那邊的那個』出來了,所以我來向海因大人報告。」
「喔喔,你親眼見到那邊的『走狗』啦?」
只剩牙齒的嘴,似乎帶點笑意。
「是怎樣的貨色?砍得斷大石的劍豪、百發百中的神槍手,還是帶了一整個軍團的魔法師啊?就算有拔山倒海的大砲、神奇莫測的超能力或能夠燒盡大地的核武都一樣,無論什麼人拿什麼武器,都敵不過我們『海因之手』的。」
喀啵、喀啵地響的馬蹄聲彈起興奮的節奏。
摩芙並沒附和那股節奏,應該說,她辦不到。
「現在的日本才沒有那種東西呢。」
姑且否定之後,她小聲地說:
「那是樺樺啦。」
「樺樺……?」
阿爾貝多回想了幾步時間,接著觸電似的大聲說:
「喔喔,我記得,『直會樺苗』是吧!他現在,應該是個有模有樣的小武士了吧。」
「嗯。他很帥喔,一直都是。」
摩芙的話裡,稍微多了點喜悅。
而儘管發現了敵人,阿爾貝多也藏不住懷舊之喜。
「是嗎是嗎,那真是太好啦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拖鞋聲斷了。阿爾貝多轉頭查看。
「到頭來,他還是被『半開之眼』勾引走了。」
黑暗中,摩芙佇立在大幅搖晃的地板上,擠出苦澀的呻吟。
「他現在的處境,比以前那些都更危險。」
該來的總歸是來了的不安,一圈圏地渦漩起來。
(既然「那個」開始行動……我也只好這麼做了。)
渦漩的不安反而化作少女的力量,深深地旋繞。
(就算我做的事,會讓樺樺變得很危險。)
摩芙攤開掌心,握住體內產生的力量。
(但如果路只存在於「那裡」。)
彷彿要擠出更多渦漩的力量。
(我也只能這麼做了。)
阿爾貝多的語氣,沒有因此改變。
「別擔心、別擔心。」
甚至高興了起來。
「他再怎樣都是『半開之眼』選定的人,就算面臨非比尋常的危機也一定能安然度過吧。」
「嗯。」
摩芙帶著微微的笑容,對那聽似鼓勵的話點點頭;可是──I
「而且儘管他是樺樺,只要代表唯一能與我們匹敵的『星之走狗』來挑戰我們,我們當然要盡上禮數招待他啊。」
他話裡其實藏著為了完成無法避免的結局所需的無情,使摩芙的心為之凍結。
「無論是誰,都要帶他一起踏上毀滅之道喔。」
「……」
沉默之中,摩芙再次點點頭、再次跨開腳步。
「……嗯。」
結束對話的馬和人面前,出現一道橫幅頗寬的上行階梯。
兩樣東西,從上層的開口迭送而來。
一樣,是造成這搖晃的海浪低吼。
一樣,是從天傾注的鮮亮紅光。
波動與擴散,正等待著他們。
阿爾貝多靈巧且輕快地登上階梯,摩芙也注意著腳邊跟上去。
開口後的,是個相當寬廣,由木板鋪成的平坦空間──甲板。
如此驚人之物,就在狂亂的漆黑波濤間沉鈍地大幅搖擺身軀。
這是一艘,漂流在無數渦漩紅星底下的,巨大木船。
但只有至少堪稱是船的粗略形狀,沒有向外突出的槳或帆桅。
儼然是將一切可供對抗怒海、應變的器物,全拋棄了的模樣。
無論是由於造船者的無知或原本就不想做,都是種──愚蠢。
它的名稱,正是「愚人船」。
被紅光映出黑影的一馬一人齊身並立,無視於洶湧波濤的搖晃,靜靜地步向船尾。
甲板上,到處是一堆堆不知是自然或人為形成的,眼睛大小的黃金顆粒。在紅光映照下,它們璀璨地炫耀自己的美,卻又彷彿極為危險。
阿爾貝多轉動長頸,不存虛榮地對摩芙誇讚這船上的飾物。
「可能是因為他們開始行動的關係吧,『古星』和『新金』都豔麗得多了呢。」
「哼~」
摩芙看不出差異,不感興趣地應聲。
在此對話中抵達的船尾,陳設也同樣地荒誕。
只是在雜亂支架鋪上豪奢厚毯,有如小劇場的舞台。
在有摩芙眼睛那麼高的舞台上,布幕左右拉起;有個東西背對著以銀線繡上「半閉之眼」的黑幕,悄然坐落在中央。
那是鎮坐在極盡刻意地到處鑲上寶石、以天鵝絨及黃金打造的座椅上的──骸骨。
滿身壯觀羽飾、誇張的服裝及其自身,都是由剔透的水晶所組成。
水晶骷髏一手托腮、仰頭向上,也許是因為他正如阿爾貝多所言,觀看著那些赤紅的星星沒有血肉的臉上自然沒有表情,只能從空洞的眼窩裡,看見晃蕩的紅光。
其名為「朋友海因」。
摩芙和阿爾貝多一同來到舞台前,稍稍敬禮。
「海因大人。」
水晶骷髏喀啦一聲,回應這呼喚。
那水晶服裝及羽飾,也隨其動作沙啦作響。
挪至稍微低頭、依然拄著臉的,俯視謁見者的姿態。
「大人有言──為達毀滅,必須毀滅──」
兀立在摩芙身旁的阿爾貝多,為無聲的主人代言。
摩芙抬起頭,神情哀傷地開始報告。
阿爾貝多繼續在她身旁為主人傳話。
海因仍舊拄著臉,俯視那一人一馬。
在赤紅星辰下,漂流於漆黑之海的船上,將世界導向毀滅的謀略,正編織而成。 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 山邊手梓的心事 2
在舊校舍漫步時,偶爾會撞見來到這裡廝混的學生。那個人起初和他們的反應完全一樣,一被我發現就嚇得逃之夭夭。
我立刻大喊一聲,叫住闖入我私人空間的妨礙者。
通常,那些學生都會知道自己理虧而停下腳步。
他們有的是躲來這裡抽菸,有的是搞不純異性交遊(我不想用其他說法),有的是為了查看傳聞真偽而來探險……但儘管做了些違反社會或學生規範的事,基於雙方都是學生立場,所以我不打算告狀或訓話,只是要他們說出從哪裡溜進來,我通常簡單警告兩句就放人;而不知怎地,他們──好像都認為我也會那麼做。我很想相信,那不完全是壞事。
總之就是這樣,那些被我喝止的人都會認命地停下腳步……可是那個人不一樣。不知道什麼緣故,反而開始全速奔逃。
該不會真的做了犯法的事吧?
那個人的異常反應和我的懷疑,使我反射性地追了上去。那個人似乎對這裡的地形不熟,跑得不怎麼快,只是有路就鑽、有彎就拐;但舊校舍彷彿也在幫那個人,總是在適當時機備好小路或樓梯,讓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逮到人。
終於制伏那個人──或者說抓住那個人的衣襬而一起摔倒後,我氣喘吁吁地質問,為什麼我一路上說了好幾次「我不會怎樣」,還是要一直跑。
喘得比我更厲害的那個人,答案很單純。
因為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。
平淡無奇的那句話,卻令我暢快得彷彿滿腔怨氣一掃而空,接著有另一種感覺填滿了那些空間。不是「我又不是那種人」的「不滿」,而是「這就是我」的「真實」。
那個人不僅不厭煩,還興致盎然地聽著我奇妙的自我介紹。
我也傾訴著自己的喜好、厭惡、知識、感受,從遠大得浮誇的事說到微不足道的小事……在那個人心中堆積我的形象。
最後,我們相約明天舊校舍再見,就此告別。 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 3 十字與漩渦
春季的早晨天色明亮,但依然寒冷。
多柏學院學生宿舍「黃葉館」儘管幾經改裝,整體仍是木造建築,走廊冰得無法赤腳行走。因此,男生宿舍走廊上涼鞋七零八落,女生宿舍房裡都擺著專用拖鞋,形成各自獨特的景觀。
今早也有兩雙拖鞋踏得啪噠啪噠地,走向女子宿舍的盥洗室。
穿淺粉紅拖鞋的,是強忍呵欠的一條摩芙。
「……嗯~咪嗚。」
「摩芙,你昨天很晚睡嗎?」
穿亮眼水藍拖鞋的,是她的室友草刈都。
都比摩芙大一歲,是國小部六年級生。由於剛起床,平時紮成辮子的頭髮只是簡單盤起,手上提著和拖鞋同色的盥洗用具包。她不討喜的語氣,以及一早就直挺挺的背桿,自然散發著循規蹈矩的氣質。
摩芙像是有點低血壓,顯得無精打采。
「一點點而已。」
話雖如此,摩芙的眼晴已經眯得幾乎閉上,手上另一種顏色的盥洗用具包搖搖欲墜;還拖著隨時會踩到睡衣裙襬似的腳步,有氣無力地前進;平時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,也亂得像鳥巢。
都姿勢一樣端正地輕聲嘆息。
「如果全學院都知道你的這個樣子,我就不用麻煩了。」
「不用,麻煩?」
腦袋昏沉的摩芙,只模糊聽見了最後幾個字。
都又嘆口氣說:
「你昨天很晚回來,所以我忘記說,又有人找我送信給你。」
「喔……」
摩芙的腦袋終於開始運作,理解了那句話。
與其說信,應該說是請求她同意交換信箱地址(偶而會很長)的,所謂的情書,而她已經收過了很多這種東西。直會樺苗不在身邊時,摩芙是個凡事膽小怕羞、有點陰鬱卻又長相令人憐惜的女孩,使得她成為情竇初開的國小部男孩極為關注的對象。
由國中部學生聽來,這種行為簡直是向天借膽,或者說不知死活,只有對樺苗的認識僅限於傳聞的國小部學生才敢做。所以摩芙為他們的安全著想,始終小心謹慎,不讓樺苗知道這件事。
知情的國小部住校生,也時常勸那些感情豐富過頭但思慮不周的國小部男生,別在那顆「不定時炸彈」上淋汽油;但他們無動於衷,依然嘗試接近「乖巧柔弱的美少女」摩芙。
不覺之間,都這個大摩芙一學年的室友,被那些人視為接近摩芙的窗口,讓她深感困擾。她很喜歡摩芙這個朋友,但也不想逆來順受,心裡很是揪結。而且──
「你要不要考慮,跟直會學長說有很多男生喜歡你,讓國小部直接看看他是什麼樣的人呀?……這樣,真的不行嗎?」
縱然是摩芙這樣和樺苗較為親近的人,要對行為完全無法預測的他隱瞞這種事,壓力也頗重的。
都的建議,讓摩芙非常傷腦筋。
「我想不要說比較好。」
這件事,摩芙只對檜原裡久提過。只要膽敢欺負摩芙,從誘拐未遂犯到在沙坑弄哭她的小孩,都會依情節輕重──一個也躲不過──遭遇各種悲慘的下場。
「只要我繼續拒絕他們就好了。」
沒什麼比事情能在自己這一關結束更好──在學院裡,這就是摩芙最安全的處事態度。摩芙以不知不覺完全清醒了的表情,向都道歉。
「對不起喔,小都。」
「這種話,就請你留著說給寫信給你的人聽吧。」
都三度嘆息帶過摩芙的道歉後,注意到從前方盥洗室的走廊前走來的人影,便停下腳步恭敬地問好:
「早安,舍長。」
「喔……早。」
「?」
她和平時明快的樣子不同,答得遲緩無神,讓都不解地抬頭查看。
表情也同樣遲緩無神的女子宿舍舍長──山邊手梓,看也沒多看一眼地經過她們身邊,就這麼踏著不穩的腳步走向走廊另一端的宿舍玄關。
舍長是身體不舒服嗎?
可是她穿著制服,提著書包。
連走路都搖搖晃晃了,還要上學嗎?
然而手梓離去的背影彷彿罩著一層無法言喻的隔閡,令都有問題也問不出口,便改問摩芙:
「舍長是怎麼了呢?」
摩芙沒有回答。
只是,目送著手梓的背影。
那苦澀的表情就像是看出了她病根何在似的。
在早得不見學生人影的坡道上,山邊手梓腳步沉重地爬著坡。
「呼……」
發燙的氣息有如承受不了體內的壓力,向下洩出。手梓的頭重重低垂,視線也在地上徘徊;但她不僅不覺得自己模樣陰鬱──
(好久沒夢到……那時候、那個人了……)
甚至還沒從那令人懷唸得胸中發暖的夢境完全清醒,簡直像夢遊一樣──想再見對方一面的宿願也因此侵佔她的心,遭受焦躁和渴望的煎熬。
(直覺和別人不一樣的直會,在那段樓梯突然變得很奇怪──)
現在手梓腦裡,就連昨晚預定的「在宿舍早餐時要向直會樺苗問問那時候的事」都消失無蹤,只管一股腦兒地拖著鐵塊般的腳往目的地移動。
(到那裡去再仔細調查一下,說不定真的找得到……)
要親眼看見它、用自己的腳接近它的念頭,佔據了手梓整個腦袋。她一面在口袋裡,以指尖確認絕不會再弄掉的「那東西」的存在,一面想──並且被思緒捆綁。
(那扇能讓我再一次見到那個人的「門」……)
意識朦朧的手梓張開手,緊抓自己的胸口,想壓住不覺間加快的心跳。完全沒發現,有個寄宿在那裡的紋章,正隱隱閃動。
(說不定真的,有機會找到……!)
散發陰暗預感的紋章從手梓的指縫間,露出它以扁平的鈍角等腰倒三角形為主體,中間有幾個同心半圓的形狀。
學生宿舍「黃葉館」的餐廳,是從早上七點半開始供應早餐。
菜式是由吃到飽的白飯、湯品,和還不錯的三樣配菜所組成。今天是煎鮭魚、煎蛋和蔬菜沙拉,儘管家常,仍使人相當飽足。
直會樺苗每天必定於七點四十五分準時就座,矮小但食量頗大的他,都是添滿滿一大碗飯;再加上前不久才為了消化累積罰勤而掃過澡堂(當然,只限男子宿舍),食慾特別好,吃得不只嘎滋嘎滋,甚至是咻嚕咻嚕──
「嗯呃,噗哈~!」
最後喝光整杯茶,又再一次地環視人影稀疏的餐廳。
「……摩芙是怎麼啦?真的有哪裡不舒服嗎?」
原本預定趁早餐問她今天幾點放學,好帶她去看醫生,現在計畫全亂了。這讓樺苗的擔憂死灰復燃,心裡焦躁不已。
桌對面的檜原裡久靜靜吃完,放下筷子──
「如果是真的不舒服,她應該會先打電話給你,所以不是吧。」
一句話就打消這名過度保護少年的疑慮。
話雖如此,跟樺苗一起吃早餐對摩芙來說,就像早上拖著低血壓的身體起床一樣是常態行為(樺苗固定在這時候吃飯,是為了配合摩芙);早餐時間沒現身就夠難得了,遲到又沒打電話更是稀奇。
樺苗一肘撐在桌上,盯著餐廳通往女生宿舍的門口看。
「嗯……否則,就是被『那個』拖到了吧。」
「那就沒辦法了。」
裡久帶著難以言喻的微妙表情回答。
「那個」是指摩芙每天都會看的貓咪影片。她每天早上都會在影音網站搜尋可愛的貓咪影片,還會自己小聲配上喵喔喵喔或喵呼呼的聲音。
樺苗和裡久曾撞見那詭異的場面一次,接下來三天,只要遇見她就會被她扔東西趕走,莫名其妙到後來「早上儘量別管摩芙」甚至成了他們的鐵則。今天說不定又是被比較長的影片或一連串系列作迷住,要看到幾乎遲到才肯罷休……
「我們先準備去學校吧。」
「好。」
兩人帶著嘆息起身,前往餐具回收處。
在那之前,他們發現有個綁辮子的女孩從女生宿舍門口進入餐廳。
那是草刈都,樺苗見過她。她到掛在食堂角落、供學生彼此留言聯絡或貼佈告的白板前,動筆寫了起來。
兩人將餐具放進回收架後自然地瞥向她的留言,不禁停下腳步。
『我先去學校了。511 一條摩芙。』
樺苗對那稍微猶豫後,在最後補上「同學」的少女問:
「小都,摩芙先走啦?」
「學長早。就跟你看到的一樣。」
都先規規矩矩地鞠躬問早後,以不討喜的語氣回答。那不是因為討厭樺苗或裡久,她對任何人大概都是這種感覺。
而他們也不以為意,同時不同聲地問候。
「『早』啊。」
樺苗接著問:
「摩芙是有什麼事嗎?」
「她沒說,只是在出門前要我在這裡留話而已,人才剛走不久。」
都一樣客氣又不討喜地回答。
摩芙會留言的對象,在這宿舍裡頂多就兩個,只要遇見他們時當面說就好了;可是都還是按照請託寫下留言,的確很像她的作風。
「這樣啊,謝謝。」
「……不客氣。那麼,我先失陪了。」
都不知怎地盯住樺苗一下下,接著又敬個禮,領早餐去了。
目送她離開後,裡久對樺苗問:
「學姊那邊怎麼辦?」
「對喔,今天也沒看到學姊。」
兩人環視餐廳,找不到手梓的影子。除幼年部外,所有住校生上學時間都一樣,要遇見她的機率應該不低,但今天似乎就是銘謝惠顧那一天。
「算了,沒什麼好急的。」
自己還需要找出「半閉之眼」,再來的事就順其自然吧……樺苗非常隨性地順情況改變想法。不過,他沒忘記自己這作哥哥的職責。
「醫院都掛好號了,中午再傳個簡訊通知她吧。」
「只要是摩芙的事,你果然都很仔細。」
兩人就此離開餐廳,準備上學。
一條摩芙一出宿舍,就以「半閉之眼」的咒力包覆自己。
這麼一來,任何人都無法注意到她的存在;唯一的例外,是具有相反的同質力量的少年,而他現在應該正在猛嗑添得尖尖的飯。
(死像就快誕生了。)
摩芙吐出誰也聽不見得嘆息,靈巧地原地轉身。
可愛中帶了點銳氣,就像舞蹈表演──或武術表演一般。
轉完一圏時,她也搖身一變。
書包不翼而飛,手上反而多了把長杖。
還有件有個大兜帽的斗篷披在制服上。
她將長杖在地上重重一抵,深深拉下斗篷,從宿舍正門向坡上望去。
(先成功誘導,然後……我真的可以嗎?)
面臨第一次行動以及心中的策略,摩芙感到小小的緊張與巨大的恐懼,不禁顫抖;同時又將那些情緒作為動力,在背後放出旋轉的游渦紋。
約是三重螺旋、彷彿要將中央的正圓陷入虛空的圖案,遮蔽了大地的束縛,使她的身體緩緩浮起;經過一段不穩的浮游後,猛然加速前進。
朝她目標的少女,以及寄宿在她身上的紋章──「海因之手」破空而去。
一小時後的下課時間,直會樺苗和檜原裡久被導師橘樹逢叫到走廊上。
「什麼事啊,老師?」
在學生們換教室或玩耍的喧浪中,樺苗從容地這麼說,逢則是帶著難得一見的嚴肅問:
「你們兩個,今天都是直接來學校吧?」
這怪異的問題讓一旁裡久也摸不著頭腦,表情疑惑。
「我們今天不是和老師在一起嗎?」
逢焦躁地點點頭。
「唔,果然是這樣,嗯。」
今天早上他們三人在宿舍前的坡道偶遇,便一起進了校門。逢是為了確定這點才這麼問,但想當然耳,這也引起了他們的不解。
「可能真的跟昨天沒關係吧。」
「到底怎麼啦?」
溜出口的呢喃,使樺苗再也忍不住追問。
「這個嘛,呃……」
逢一副被逼到死角的表情。她拿這個有點不守規矩又很明顯地難以預測的少年很沒轍,沒幾秒就放棄掙扎說出實情,或者說,找他們求救。
「山邊同學她一早來找我,說今天上課要用的東西忘在舊校舍裡,我就開門讓她去拿了……可是她到現在都還沒回來。」
「!」
「怎麼會這樣啊?」
連平時穩重的裡久都逼了過來,讓逢都快急哭了。
「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們嘛。第一節課都要開始了,也還沒找我鎖門──」
而樺苗,起先原來想說些什麼──
「!」
卻突然朝眼前的逢用力踹下去。
看起來,像是這樣。
逢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暴行嚇得手腳無法動彈。
「──」
但實際上,樺苗踹飛的是撲向她的某個人。
某個人飛了出去,滾進走廊上來往的學生之間。
「直會?」
樺苗也沒答覆難掩驚訝的裡久,只是野獸般的壓低姿勢,注視那滾向吵鬧起來的走廊的某個人
「他、他剛剛突然那樣是干麼?」
「呃,直會樺苗!」
「這次又幹了什麼好事啦?」
在鼓噪的學生腳下僵硬地蠢動、掙扎得想站起來的某個人──
「那是,什麼啊?」
和樺苗不禁這麼說所表示的一樣──不是人,而是其他東西。
那絕不是人類。
骯髒黯淡的破布底下,浮現出粗略的人形輪廓;從七零八落的破洞和裂縫間,能看見年代古老但精細地不停轉動的齒輪和發條。
唰啦唰啦、喀哩喀哩,精密金屬零件彼此摩擦的傳動聲中,摻雜著吱吱吱的刺耳絞軋聲,那堪稱破布妖怪的東西,緩緩爬起身來。
(以惡作劇來說,也太精緻了點──)
樺苗的半信半疑,在那東西爬起而面對它時立刻煙消云散。
「!」
在無法斷定是左眼或右眼的平坦位置上,某個紋章正在閃動。
以扁平的鈍角等腰倒三角形為主體,中間有幾個同心半圓。
樺苗知道這圖案有兩種,且形狀一模一樣。
現在,他就遭遇其中之一,而他絕不會錯認。
使陰暗預感竄遍他全身的名詞,頓時浮現腦中。
(──「半閉之眼」──!)
臉上紋章閃動的妖怪,一隻腳在破布底下緩慢跪起,準備起身。
(終於找到了。應該說,對方竟然自己來找我了。)
樺苗試圖擺脫那不祥的預感,沒想到真的如「星平線之梵」所言,他與忽然出現在附近且近到不行的「半閉之眼」正面對峙。
(難道,這是哪個人被「半閉之眼」附身而變成這個樣子?看起來不像裡面有人啊,到底──)
在思緒漫流的這幾秒鐘──
「啊。」
樺苗想起一件早該注意到的事。
梵完全沒說過找到之後該怎麼辦。
她的要求只是找出「半閉之眼」。
眼看破布妖怪吱吱吱地逐漸站起。
(可是如果不趕快處理,這個不曉得什麼鬼的東西又要亂來了。)
不知所措的樺苗──
(可以打壞它嗎。或者說,我打得壞它嗎?)
為了徵求意見,接連看了看非常可靠的檜原裡久和還算可以的橘樹逢;當他們及其背後圍觀的學生進入視線時,樺苗發現了一件事。
這畫面,很不對勁。
(為什麼,沒引起任何騷動?)
不,是有的。
但那和平常一樣,僅限於「直會樺苗又闖禍了」的騷動;沒有任何人,因為見到眼前有個蠢動的破布妖怪而倉皇害怕。
裡久的反應和平時一樣,表情略帶困惑,為瞭解朋友為何突然做那種事而詢問;逢也一樣,嚇得躲到裡久背後。
「你這次是在踢什麼?」
裡久會這麼問,是因為樺苗曾經一腳掃到逢的鼻尖前,踢死要攻擊她的蜂(當時逢以為被踢的是自己,昏了過去……而樺苗只是認為昏倒總比鼻子被螫腫好)。
「還有什麼?」
樺苗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裡久、圍觀的學生,甚至被那滾出去的東西撞到腳的學生,看的都不是就在一旁蠢動的破布妖怪,而是「好像踢飛了什麼」的樺苗。
(他們看不見這個妖怪嗎?)
應該說,只有自己看得見它。這種狀況,教人該怎麼解釋才好。那東西撞上其他學生可不是妄想,而是發生在眼前的現實啊,怎麼會沒感覺?
如此觀察周圍情境時──
(對了,梵小姐好像是說只有「半開之眼」所寄宿的人看得見「半閉之眼」……所以不是只有「眼睛」的圖案,還包括被它寄宿的對象嗎?)
當樺苗做出如此結論,或者說有這種感覺時,破布妖怪臉上的布劈哩哩地裂開一條橫線,打開像是嘴巴的部位。其內,黃銅色金屬零件排列成的歪斜牙齒後方,傳出風吹般的聲音。
〈在哪裡?〉
「!」
那模糊得很古怪的聲音,先是讓樺苗吃了一驚,接著周圍的人們也惶恐起來。
「哇!……你有沒有聽到剛剛那個?」
「有人,在說話嗎……校內廣播?」
「好不舒服的聲音,是怎麼啦?」
那聲音忽然增強,敲打騷嚷張望的學生們的鼓膜。
「嗯呀──!」
然而,這尖叫不是來自恐懼。
〈在哪裡?〉
不是因為樺苗踢倒的妖怪。又有另一隻、發出另一道聲音的破布妖怪掀起逢的裙子,讓她羞得大叫。
站在她身旁的裡久,只有看見裙襬忽然掀起來。
「……」
裡久的反應不知是看傻了還是凝視。
「哇呀?這、這是怎樣,拜託!」
逢拚了老命地想將裙襬壓回去。
「走開!」
而樺苗的腳又踹過逢的鼻尖前。
第二隻妖怪直接飛了出去,也撞上圍過來的學生們。
這衝擊。
剛才的怪聲。
逢身上的怪現象。
又踢了些什麼的樺苗。
以及──
〈在哪裡?〉
「咦──好痛!」
「呃,鞋子,飄起來了?」
腳被絆倒、鞋被脫下。
〈在哪裡?〉
「有、有人……在我的口袋裡亂摸!」
上衣被粗魯地扯來扯去。
〈在哪裡?〉
「你有看到剛那個嗎?」
「呃……你是說,門自己打開了?」
不同的怪異現象接連發生。
〈在哪裡?〉
「該不會,直會樺苗之前就是……」
「是在,打架之類的?」
「哈、哈哈……跟誰打架啊?」
眼前各種異狀,使學生們終於以自己的見解說明現在出了什麼事。
〈在哪裡?〉
「有妖怪!」
「鬧鬼?」
〈在哪裡?〉
「呀──!」
〈在哪裡?〉
混雜著肉眼看不見、不知何時增加了數量的破布妖怪,學生們開始恐慌──為了遠離近在咫尺的異狀,驚慌失措地東躲西藏。
「唉呀呀呀。」
在這一發不可收拾的騷亂中央,堪稱狀況起點的樺苗,乍看之下心境沒有多大變化……只是他還是不知該如何處理,只能呆看眼前慘況。
(傷腦筋耶,梵小姐怎麼不快點出來跟我說清楚該怎麼辦啊。)
一旁,裡久扶起軟腿癱坐的逢。
「老師,都這個年紀了,穿兔子圖案的不太好吧?」
「要、要你管──!」
「沒有。」
山邊手梓獨自一人頂著昏沉的頭、拖著笨重的腳,在舊校舍遊蕩。
「在哪裡?」
她甚至沒先到教室放下書包就找個藉口強要總務處開門,之後在同一個地方反覆來去。到現在,就連書包扔在哪裡都忘了,也沒注意到課前班會以及第一節課的開始;只是雙手在眼前牆上不停摸索,尋找有無變化。
「沒有。」
每多踏出徒勞無功的一步,焦躁和渴望就加重一分,徒增尋無所求的痛苦。她那目光如炬地四處掃射,踏著顛簸腳步四處摸索牆面的模樣,散發鬼怪般詭異的氣息。
「在哪裡?」
應該、不會錯、絕對在這裡,手梓一路踏過如此偏執的片段。那裡就是直會樺苗昨天跌下的短階梯,他的樣子完全是出了某些事的感覺,應該、不會錯、絕對在這裡。可是──
「沒有。」
完全找不到。
儘管如此,手梓仍以短階梯邊的牆為中心,在樓梯間到另一頭校舍的門之間來回找了又找。
若沒找到使那個直會樺苗跌倒的東西──「傳言妖精之門」的線索,絕不善罷甘休。
「在哪裡?」
有些東西,從她貼在牆上的手指、搖晃的發梢、裙襬邊緣,咖啦、叩囉地掉了出來,彷彿是淤積體內的無力、滿溢心中的悲嘆淚水凝成了實際形體。
它們,都是些螺絲、齒輪等黯淡無光的黃銅色零件。
它們,無所依歸地在地上滾動,且逐漸變暗、膨脹。
「沒有。」
那些零件一一成形,立起,在骯髒的破布下浮現出粗略的人形輪廓;從七零八落的破洞和裂縫間,能看見年代古老但精細地不停轉動的齒輪和發條……彷彿是某種妖怪。
〈沒有。〉
不下數十、甚至上百的那些東西唰啦唰啦、喀哩喀哩地在精密金屬零件彼此摩擦的傳動聲中,摻雜著吱吱吱的刺耳絞軋聲,像個夢遊的人,踏著緩慢腳步順零件滾動的方向走去。
〈在哪裡?〉
「沒有。」
手梓完全沒察覺,仍不斷從自己身上散落的那些東西。
〈在哪裡?〉
以及在破布妖怪頭部與自己胸口,不祥地閃爍的紋章。
「沒有。」
「當然沒有。」
這時,出現一道年幼少女的聲音。
「……!」
「再怎麼找,也找不到的。」
手梓抬起頭,看見有人在樓梯頂上俯視著她。
那是個兜帽罩住大半個頭的斗篷少女。應該是少女。暗色斗篷上,到處是散發薄光的漩渦紋樣;最引人注意的,是兜帽正面那不祥地閃爍的紋章。以扁平的鈍角等腰倒三角形為主體,中間有幾個同心半圓──
也就是,「半閉之眼」。
為那閃光眯起眼的手梓,帶著滿心焦躁與渴望問道:
「找、不到?」
「對,再怎麼找也找不到。」
她傲然宣告的表情藏在紋章閃光及兜帽底下,不得而見。
但是,手梓根本不在意這種事。
「再怎麼找,也找不到?」
現在的她唯一想要的,就只是「傳言妖精之門」。
這個宿願,卻被少女無情地打碎了。
「那個傳說,是騙人的。全都是,假的。」
少女的話語具有「半閉之眼」的咒力,能將人心的均衡強行偏向否定、退化、消極的頹廢狀態;再藉由讓對方對她的話深信不疑,使其思想產生定向的力量,如曲柄般發動引擎。
遭到誘導的手梓不禁踉蹌,喃喃囈語。
「騙人的、假的……可是,我真的……」
深埋在懷中的感情開始動搖,產生了某種力量。
她持續散落的各種零件的原動力──命運的動力。
斗篷少女亮出掩藏在閃光後的長杖,緩緩指向手梓。
「來,動起來吧。」
那頂端盤結齒輪與發條、混同機械與魔法的長杖,一在手梓胸口聚焦就發出強烈閃光,釋放「半閉之眼」的咒力。
磅!
落雷,或爆炸般的震耳破裂聲轟然迸響。
隨後,或者說逐漸地,出現沉鈍的移動。
伴隨巨大且厚重的金屬彼此摩擦的聲音。
那是,將命運的齒輪硬生生錯開的聲音。
來自手梓身上的零件已不是灑出,而是噴湧。
「啊、啊……?」
她胸口的紋章光芒不再陰暗,而是如熾如焰地閃動。少女經過幾秒鐘的猶豫後,以最後的一句話啟動它。
「你的願望是不會實現的。」
「……──!」
手梓放出不成聲的叫喊。
將世界導向毀滅的命運之獸「死像」,於此誕生。
這時。
「!」
在如此極為戲劇化的狂亂情境中。
響起一道活潑的來電鈴聲。
來自少女斗篷底下。
走廊因恐慌而鬧得雞飛狗跳,尖叫聲此起彼落。
「摩芙,你在哪裡!」
吵鬧之中,直會樺苗對著手機大喊。
「現在學院裡有很多看不見的怪東西,你先待在那邊不要亂跑喔!」
看來不只是自己附近,整個學院都為這毫無預警的怪異現象陷入大混亂。這麼判斷時,樺苗最優先做的就是聯絡一條摩芙。
「我想它們應該不會追著人跑,可是你千萬不要做刺激它們的事喔!」
剛出現時,那些看不見的妖怪還反覆說著「在哪裡」,人物不分地就近到處搜尋著些什麼;而現在,它們的言行有所變化。
〈沒有。〉
全都深深地嘆著氣,雜亂無章地四處遊走。
大呼小叫得不輸妖怪的學生們東竄西逃,但就是找不到一條安全的路;畢竟對手是看不見的移動障礙,根本不曉得該從何躲起。
〈沒有。〉
只能每當在聽見這嘆息時儘量死命跑遠,並在聽到下一次嘆息時換個方向,一次又一次重複這毫無幫助的行為。
「總之我會想辦法處理這些東西,馬上到你那邊去!」
或許是因為「半開之眼」的力量吧,唯一看見真正景象的樺苗,為了救助沒那種力量而應該看不見的摩芙,轉向國小部方向跑去;可是──
『我不要緊啦。』
他卻意外遭到那少女的拒絕,不知該說什麼。
「什麼不要緊啊,摩芙?」
『樺樺。』
摩芙帶著隔著手機都感受得到的平靜,說出不可思議的話。
『可以,都不要嗎……可以嗎?』
「咦?」
『不要處理,也不要過來。』
樺苗聽不明白,答不出話。
摩芙似乎是感到他的疑惑,稍等了一會兒──
『我真的,不要緊。』
才安撫似的這麼說,隨後結束通話。
「……?」
在鬧得這麼大的怪異現象中,樺苗實在不懂摩芙為何要拒絕幫助,只能對被掛斷的手機歪著頭,手足無措地佇立。
鐘聲從他頭上陣陣降下,忠實地宣告課堂開始。看來恐慌發生到現在,似乎只有十分鍾不到,只是沒人還有心在這狀況下注意這種事。疊合在異常光景中的日常聲響,反而變成更加突顯這無厘頭狀況的音效。
只有裡久像是受到這新聲響的刺激,問:
「直會,你……知道現在這是怎麼回事嗎?」
他看來較為冷靜,是因為情緒起伏本來就小,況且還目睹樺苗踹開也許是妖怪的東西。然而他的手緊緊地握著,頰上也有冷汗──
「妖怪、妖怪好可怕……」
只比起一旁他所攙扶、青著一張臉唸唸有詞的橘樹逢好上幾分而已。
而樺苗,還是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「我……是看得到像是妖怪的東西,可是完全不知道是怎麼了。」
摻在話裡的嘆息,就像是遭摩芙拒絕的渣滓。
「誰教梵小姐根本沒告訴我找到以後要怎麼辦。」
「就算我全都說清楚,那時候的你也不會認真聽吧?」
「是沒錯──」
樺苗話回到一半看了看裡久,確定他和剛才沒有兩樣;再說,剛說話的也不是裡久的聲音。記得是──
「如果沒實際遇到這種狀況,你根本不會聽我說話。這麼想以後,我就乾脆不多說了。」
「梵小姐!」
樺苗轉向近在耳畔的聲音,裡久則是被他忽然大叫嚇了一跳,從另一側轉過來。
「呀呵~」
「……」
樺苗在自己肩上發現一個奇怪的東西。那是個有著拳頭大的圓圓臉,張著大嘴巴的矮扁小玩偶──不知是手偶還是布偶、山羊還是綿羊,總之那有如兒童布偶劇角色的東西,嘴巴一張一闔地以傻呼呼的模樣打起招呼:
「我就是梵小姐沒錯~」
「……梵、小姐?」
對這疑問,小羊手偶又嘴巴一張一闔地回話:
「就是我喔~」
「你在,搞什麼啊?」
「就跟你看到的一樣呀,看不懂嗎?」
「嗯。」
樺苗直率地點頭。
梵小羊靈巧地在樺苗肩上滑了一跤。
「就是你叫我,我才來的啊!我不太方便直接到這邊來,所以用這個可愛的梵小姐娃娃代替我,送到你這邊來啦~」
「什麼嘛,原來可以叫你過來喔?」
一面說話一面動來動去的梵小羊底下的肩膀稍稍放鬆。
見到他不怎麼緊張的樣子,梵小羊遺憾地搖搖頭說:
「唔,你還是跟之前一樣,反應很薄弱耶。我這邊啊,可是因為上百年的封禁被你的覺醒解開,終於能夠堂堂影響外面的世界而高興得不得了呢……你看!」
梵小羊張大嘴巴展開雙手,做出多半是表示自由的姿勢。
「我還做出了絕對能緩和氣氛的二十一世紀超級法寶『小羊娃娃』囉?看到這種東西,每個人都有用笑容和歡呼聲援我的義務喔!」
樺苗的反應卻完全相反。
「哪來那種亂七八糟的規矩啊。再說,現在鬧成這樣,你怎麼還有心情說這種話?」
投向梵小羊的微暖視線,轉向了周圍尚未平息的恐慌。
盲目奔逃的學生和徬徨遊蕩的妖怪群所造成的騷動不僅沒有減弱,反而更狂亂。也許是錯覺……並不是,妖怪的數量明顯增加了很多。
這時,眉心緊蹙的裡久插入他們的對話。
「直會,那邊,也有嗎?」
「嗯,你真的看不到啊?」
樺苗如此回答後──
「不只是看不到,還聽不到我的聲音喔。不只是造型可愛,還具備了完全的隱匿性!從裡到外都和那些粗糙的『庫倫布』完全不一樣!」
這次換梵小羊插話了。
從她的說明,樺苗發現了新事物。
「難道說,那個庫什麼的就是那些東西?」
不用說,他視線所指的當然是走廊上四處蠢動的破布妖怪。
「對,庫倫布,能說是歪曲命運的碎片吧。它們說話和動作都很笨拙,是因為本體還沒成熟就分開了的緣故。看來『海因之手』是第一次執行任務,不太熟練的樣子。」
「喔……」
有聽沒有懂的樺苗姑且虛應一聲,接著丟出真正想知道的問題。
「梵小姐,你不能用你的力量消滅這些庫什麼的嗎?」
「嗯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呃,什麼!」
忍不住湊過去的鼻尖,被軟綿綿的布手直直一指。
「要做這件事的人,是你。」
「咦,我可以嗎?」
不只是指,還頂在他鼻尖上。
「很簡單啦。應該說,你好歹也是擁有『半開之眼』力量的人,辦不到就傷腦筋了。」
「那實際上要怎麼做?」
其實,樺苗除了能看見破布妖怪……庫倫布以外,絲毫感覺不到自己有任何力量。
「你已經看過啦。就是我在那個星球上用的刻印,你只要回想那個就好。」
「刻印……喔,那個叉叉──」
回想的瞬間。
鏗!
那巴掌大的圖形便閃現在眼前空中,嚇得樺苗向後退開。
「哇!」
當心念遭驚愕打斷,叉叉圖案也當場消失。
梵小羊得意洋洋地直盯他那張臉說:
「是吧?那個十字印啊,象徵著焦點穩定的秩序;是我們『半開之眼』所掌控的力量,只有它能夠驅逐象徵混沌、擾亂人心的游渦紋。」
「嚇、嚇我一跳……剛才那個,是從哪冒出來的啊?」
梵小羊說得天花亂墜,樺苗卻只是普普通通地如此回答,並看看自己的手和一旁的朋友。
「怎麼了?」
裡久的反應和剛才無異。會在見到樺苗的視線才這麼問,表示他什麼都看不見。
「沒事,嗯。」
樺苗隨口敷衍過去,轉而注視在幾步遠處背對著他的庫倫布。
「嗯……所以說……」
就觀察至今的感覺而言,它們不會突然改變方向,應該吧。
「這樣子,可以解決它們,嗎……?」
「你要做什麼啊?」
「安靜安靜……我先……」
樺苗小聲阻止訝異的梵小羊,躡手躡腳地接近那庫倫布背後,心想著叉叉刻印用指尖碰它。
剎那間──
鏗!
巴掌大的刻印再度登場,這次出現在庫倫布背上,將它打翻過去。
它背上彷彿被看不見的子彈以刻印為中心轟出了一個洞,黃銅色的齒輪和輪軸等零件從裂開的破布下散落一地,隨即鏽朽而逝;身體開了大洞的庫倫布趴在地上,手腳依然動來動去。
「喔喔!」
初試身手就這麼見效,令樺苗樂得叫了一聲,但隨即就被梵小羊潑了冷水。
「喔什麼喔。不過是庫倫布,沒有一下就把它轟得稀巴爛怎麼行啊?要想得更清楚,拿出魄力把它們殺得片甲不留!」
「你說得還真簡單。」
總之為了收拾殘局,樺苗依然戰戰兢兢地對腳下掙扎的庫倫布──貼上手掌,集中心念。
鏗!
刻印第三度閃現。這次依梵小羊的要求確實打下十字印,將其全身打散、消滅。
「呼。既然它們不會打過來,是比較有時間試招啦,可是──」
「──如果會打過來感覺比較好的話,現在就有囉?」
「咦?」
樺苗帶著問號掃動的視野中,庫倫布一齊將臉上閃動的「半閉之眼」轉向了他;但沒有特別被激怒的樣子,只是漫步走來。
〈沒有。〉
這麼說,且最接近樺苗的一具庫倫布──
鏗!
被伴隨銳利拳擊的第四次刻印擊中面部,整個頭飛出去撞上了牆,並連同四散的零件一起消失無蹤。
「啊~嚇我一跳。」
「可是你反應還是挺快的嘛。」
梵小羊對鬆了口氣的樺苗稍稍感嘆地說。
強力拳擊的餘韻,使腳下那崩散的軀體也逐漸消滅。
低頭看著它消失後,樺苗再注視自己一點也不痛的拳,點點頭說:
「這樣啊。」
再以如此自信的語氣告訴朋友:
「檜原,我好像可以打倒那些妖怪,你先稍微蹲低一點。」
「知道了。來,老師。」
「咦?」
確定爽快聽從的裡久讓老師也蹲下後,樺苗大致掃視左右兩側。
庫倫布察覺了明確敵人的存在,甚至離開教室聚到走廊上,與逃竄的學生碰碰撞撞地逼近。
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
樺苗無懼於那唸唸有詞的詭異陣容,好整以待。他動作敏捷順暢地躲過一隻隻伸來的手,以伴隨十字印的拳──
「嘿──呀!」
毆打。
「哈!」
毆打。
「啊!」
再毆打。
「呀呀呀呀!」
再毆打。
捱了拳擊與刻印的庫倫布,就這麼被樺苗轟掉頭、打穿肚子、上半身從肩膀整個掃平、從頭頂裂成左右兩半。雖說擁有相反的力量,但它們真的非常脆弱。
「很~好很好,做得不錯嘛。」
不知梵小羊裡頭有什麼構造,還靈活地抱起胸點點頭。
「看來你差不多已經習慣了,接下來要進入應用篇囉?」
「才五分鐘不到耶?好吧,沒差。」
能夠實際運用力量,讓樺苗的態度變得配合許多。梵小羊對這樣的他再次深深點頭,說道:
「不管是頭上還是胸口都可以,只要想像『半開之眼』浮現在身上並使用咒力,力量就會泉湧而出,效果也會增強好幾倍喔。趕快趁這段時間儘量用習慣吧。」
「這段時間?」
即使反問,樺苗還是照她所說,在心中描繪在那星球見到的紋章。也就是與庫倫布頭上的紋章外型相同,印象卻明顯相異的──「半開之眼」。
轟。彷彿點了火似的,那圖案顯現在樺苗心臟正上方,發出光芒。
「啊,真的有力量湧上來的感覺耶。」
「懷疑啊?」
梵小羊像是瞪了過來。
「對不起啦。」
樺苗笑著道歉,接著仔細觀察不知不覺聚成可觀數量、從左右推擠而來的庫倫布。
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
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
一確定自己所在位置與它們的距離,就任由力量泉湧的感覺──
(好像可以這樣耶。)
如雙槍俠般平展雙手,將食指指向左右兩側。
「嘿!」
鏗鏗!
十字印僅只相隔暗想刻印的時間,沒透過拳的直接接觸就擊穿兩側遠處各一具庫倫布。刻印的破壞力與之前完全不同層級,從小小的一點擴散出遍佈全身的龜裂,使它們幾乎在一瞬間就粉碎、消滅。
「喔喔,自己發現怎麼射出去啊,不錯嘛。」
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
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
使庫倫布們前仆後繼地加速攻來。
樺苗左右看了看,問:
「梵小姐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那些庫什麼的,會和我們一樣用遠距離的武器嗎?」
「庫、倫、布!這個嘛……看起來結構很簡單,應該不會吧。」
樺苗一接到梵小羊的答覆就朝其中一側衝了出去。
留在原地的裡久已經慣於他的唐突行動,儘管訝異,卻也在這非比尋常的氣氛中不慌不亂,緊緊按住抖個不停的逢的頭。
「老師,不要亂動喔。」
「咿咿……」
樺苗留下兩人後,立刻踏上並非肉眼所能見的既之道。會選擇這一側,是因為距離他們──裡久和逢比較近的緣故。先壓制近處攻勢再擊潰另一方,便是樺苗判斷的活路。
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
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
樺苗狠狠打爛逼至面前的一具庫倫布,作為第一手攻擊。
「喝啊!」
鏗!
大大的十字印浮現在打擊點上,蓋過遭毆擊的庫倫布體廓;龜裂擴散至周圍空間,網一般地逮中了擠上來的其餘幾具,使它們當場接連粉碎。
樺苗沒多理會面前七零八落地散了滿地的零件,迅速掉頭。
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
張開雙手指頭,指向另一側尚未抵達裡久他們的那一群。
「咻!」
鏗鏗鏗鏗!
在多重連奏的打擊聲中,十個十字印霰彈似的轟穿了整群庫倫布。威力增強的刻印,幾乎一擊就使它們全部炸散,倖免的也手腳斷折而倒下。
〈沒有。〉〈沒有。〉
「再來是……」
兩側剩餘的幾具庫倫布也一下子就被樺苗收拾乾淨,整段時間只有短短幾分鐘。
就近目睹這一切的裡久和逢,以及躲進教室裡的學生們,也感到怪異現象似乎已經驅除,不是放心癱坐下來就是怯怯地探出頭來。
而這成功「消滅妖怪」的少年──
「這樣子就行了嗎?」
依然持續著旁人無法理解的行為,與看不見的某個人物說話。那人物……唯一勝利能和樺苗共享勝利喜悅的梵小羊,也拍動軟綿綿的雙手說:
「厲害厲害。原來你不單純只是個做事很突然的怪人呀?」
「謝謝喔。」
這稱讚儘管非常微妙,樺苗也認為「既然看法改變了就好」而妥協。
接著從過度保護的哥哥角度,說出他自己的正題。
「不管這個了,我可以去摩芙那邊了吧。」
結果──
「不行,你根本什麼都沒處理好喔?」
梵小羊像是非常意外地兩手一攤。
「咦?」
「咦什麼咦呀,真是的。拜託你,把人家的話聽仔細好不好?」
大感頭痛的梵,逕自將該解決的正題推到樺苗前。
「我不是說過,庫倫布是歪曲命運的碎片嗎?你真正的工作,是找出毀滅的元兇、命運的核心……被『半閉之眼』寄宿的人啊!」
「對喔,好像有說過這件事……嗯?」
傻愣愣地回答的樺苗,表情忽然僵硬起來。
「怎麼了?」
「嗯,沒什麼。那麼,我要怎麼找那個元兇?」
閃躲梵的問題之餘,樺苗心想:
(那些庫什麼的,好像在找東西的樣子。)
「你要利用『半開之眼』,順庫倫布過來的路找回去。這是應用能力,可能比較難──」
「路是說這個嗎?」
急切的情緒,使樺苗插話問道。
「咦?」
在錯愕得張大嘴巴的梵小羊身旁,樺苗已經看見了那條路。
以超乎視覺的感覺,明確地看見庫倫布踏出的命運的足跡。
梵說不容易──雖然經過胸口閃亮的「半開之眼」紋章的大幅強化──卻被他信手拈來,輕鬆看出那道路的能力,讓樺苗感到,那與他平時用的某種能力是同一種東西。但現在更令人在意的是──
(它們一直在說「在哪裡」、「沒有」。)
繁雜散佈的足跡,有如搓絲般逐漸集中,使人意識到必須說是來源的地點。從方向和距離大致算來──
「果然是,舊校舍嗎。」
感覺,使心裡發現的答案更為確實。
假如庫倫布是元兇散落的碎片,或許也會帶有主體的零碎思想。也就是說,「在哪裡」地到處尋覓並聲聲悲嘆著「沒有」的「那個人」,就在舊校舍。
看樣子,整件事的大致輪廓已經清晰可見了。
梵回過神,以一時整理不來的話,對遺憾地發現事實的樺苗問:
「喂,那個、你……為什麼?」
答出的,是她從未聽說的,奇妙名稱。
「──『既之道』──」
「既什麼?」
「可以幫助我突破危險的路線……名稱和做法,都是某個人教我的。現在,應該不太適合聊這個,要趕快才行。」
「這個嘛,也對啦……嗯~所以說,你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被選中的嘛。」
樺苗擱下反過來開始喃喃解說的神秘人物──
「老師?」
「啥?」
到滿面茫然的逢身邊,為起先被她叫到走廊上的那件事做出答覆。
「我去找一下學姊。」
「直會。」
並對起身打算跟上的裡久──
「不能丟下老師一個人啦。」
留下這句話,就循庫倫布的足跡奔去。
跑得心急腳重,更抱著對真相的恐懼。
而他這方面的直覺,仍舊是相當準確。
路上遭遇的庫倫布,樺苗全都不當一回事地一腳踢開,只管向前跑。為了盡快解決問題,他對於運用自己的力量,已沒有任何猶豫。
目的地和昨天一樣,是舊校舍。
梵小羊似乎是認為樺苗目前不需要建言,從肩上消失了。對了,她好像說過「到這邊來不太方便」之類的。
這對樺苗而言是件好事。讓人近距離盯著看現在這張為不祥預感而焦急的臉,感覺不太好。樺苗就這麼抱著希望能早點擺脫的壞預感,奔過聯絡走廊。
平時第二節課的爽朗朝陽如今不知在刺眼什麼,使人更為煩躁。在眼前事實的催化下,壞預感愈來愈濃。
「走開。」
那事實,便是庫倫布的數量。在他們教室前遇到的完全不能比,這裡簡直是滿坑滿谷,甚至將整條老舊的聯絡走廊壓得軋軋作響。
「走開!」
樺苗毫不拿捏或節制地發揮胸口閃耀的「半開之眼」的力量,以十字印衝開庫倫布的浪潮不斷前進。
「走開──!」
一次又一次地驚險甩開抓向他的手後,樺苗終於抵達昨天檢查的舊校舍;接著氣喘吁吁地踢開四周叢集徘徊的庫倫布往三樓沖,一鼓作氣地從樓梯間奔向後側走廊──卻在這裡停了下來。
「!」
這層樓看不見任何一具庫倫布。這裡彷彿是聖域或禁地,充滿禁止進入的氣息,安靜無聲。
剎那間,樺苗有種回到昨天的錯覺,愣在原地。心中的壞預感已不只是濃,還能感到它正不斷地融入現實。
不久,那一刻終於到來。
以細小腳步聲的形式。
慢慢地,愈來愈近。
樺苗沒有任何動作,靜靜等待。由於他早已正確地察知現在這狀況意味著些什麼,怎麼也無法主動揭曉真相:心中還有個角落,希望不是這麼一回事。
然而,他的預感,還是成真了。
「……!」
從眼前走廊拐彎處現身的,就是山邊手梓。
失焦的恍惚眼眸,在半空中游移不定;但腳步卻不搖晃也不遲疑,一步一步著實踏穩雙腳,向這裡逼近。
那不是平常的她。
從氛圍感覺得到?
不是那樣的問題。
她的後半身拖拉著一整團異常大量的零件,有如膨脹起來的影子,形成極為怪異的景象。
樺苗一眼就能看出,那些看起來並沒有拖慢她腳步的零件,和庫倫布是一樣的東西;而這樣的認知,更使他無法不問:
「學姊……那是……?」
那未經思考的疑問,使手梓終於將徬徨的視線轉了過來。她依然兩眼無神,彷彿不見底的泥淖般淤塞;小小的嘴,抖落著顫動的聲音。
〈沒有。〉
那無疑是她的聲音,但音調卻和庫倫布一樣。
她的嘴,仍繼續對大受震撼的樺苗吐出並非答案的字詞。
〈騙人的,假的。〉
超乎悲嘆的絕望之聲,就這麼從空殼般的身軀一點一點地滾落。
〈我的願望,不會實現。〉
樺苗注意到。
拖在她背後的零件,體積正不斷增加。
所有零件的表面,都彷彿隨時會爆炸般鼓脹。
還有早該察覺的──在她胸口閃動的「半閉之眼」。
「唔!」
樺苗寄上一絲希望,並相信自己是為了這一刻才獲得這個力量,朝她的「半閉之眼」伸出手臂,放出行使「半開之眼」之力的十字印。
但是──
「?」
那個「鏗」的打擊聲沒有出現。
十字印,甚至沒有觸及手梓。
在她前方不遠,停了下來。
不。
是遭到阻擋。
止於突然出現在手梓身前,具有漩渦形象的力量。
兩樣力量互相打消,光芒隨即淡去、消散。
「可惡!」
即使感到有些吃力,樺苗還是接連從指尖放出了數十發十字印。
但它們也盡數遭到忽然出現的力量阻擋而消散。
「學姊──?」
樺苗以為那是手梓所為而想喊住她,聲音卻在中途停下。
因為走廊深處,還有一個人。
身披斗篷、手持長杖的某個人。
兜帽蓋過雙眼,像是少女;明明看得見約略半張臉,卻認不出她的長相。樺苗不覺得奇怪,不等任何人解釋,就認為原因是出自她兜帽正面閃動的紋章、與自己相反的力量。
也就是「半閉之眼」。
樺苗單刀直入(但印象模糊)地向少女質問:
「你就是那個『什麼之手』嗎?」
「……」
少女沒有回答。
只是,稍微點頭。
「把學姊還來。」
對於樺苗接下來的要求,她則是搖搖頭說:
「已經太遲了。」
聲音和她的模樣一樣,即使聽得見,卻分不出是怎樣的聲音。稱為「海因之手」的少女,就這麼以那奇異的聲音,冷酷地宣告:
「死像已經覺醒了。」
接著,將手上長杖傾向一旁的零件堆。
樺苗不禁大喊:
「住──」
同時感覺、明白到。
那小小的一戳,將會刺破有如爆炸邊緣的氣球的山邊手梓;而那與梵所說的世界毀滅,有直接關連。
(對了。)
樺苗急忙喊出緊張的腦袋所遺落的名字。
「梵小姐!」
但為時已晚。
長杖一接觸手梓身後湧出的零件──
〈全部,都給我毀滅吧。〉
在她胸口閃現的「半閉之眼」便緩緩閉上,並在化為一直線的瞬間渦漩起來。
零件堆也發出引擎運轉的蟲隆巨響,迸然炸裂。
「什麼事~……哇!」
隨呼喚悠哉現身的梵小羊大叫時,早已來不及了。
四處飛散的無數零件在兩人眼前重重渦漩,將手梓掩藏在其中。猛烈的金屬風暴,將聯絡走廊的牆壁、地板和天花板由內攪碎且不斷擴張,一層層地鉋削接連走廊的舊校舍和一邊的淺崖。
「學姊!」
勉強還能叫喊的樺苗,連同各式各樣的碎片被轟上了高空。
肩上的梵小羊沒好氣地噘嘴抱怨。
「你有沒有搞錯,怎麼在這時候把我叫出來啊!」
「別管這個了啦,梵小姐。」
樺苗感到暴風造成的滯空即將結束而心急如焚,梵卻只是自顧自地說:
「再說你這個人啊,做事都沒有什麼前兆或脈絡可循,真的是讓人很──」
「要掉下去了啦!」
「嗯?喔,話說我好像沒教過你攻擊以外的用法嘛。」
話還沒說完,樺苗就摔了一大截距離。
「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──」
「往下打十字印,『讓自己停下來』。」
「──啊啊,吼喲!」
樺苗不知對誰抱怨地吼了一聲,緊接著照梵的指示向下放出十字印;刻印隨即擊穿看來有點距離、約莫數十公尺遠的地面。
但不見效果。
「不對不對。」
「呃,拜託!」
墜落依然持續。
「印要打在身體前面,大概就跟你第一次被刻印打上天那次差不多吧?」
「啊──!」
樺苗半自棄地大叫,在墜地前一刻向空中打出新的刻印。
霎時間──
「!」
他的身體,就連慣性的餘韻也不剩地,停止了。
彷彿剛那段墜落全是幻覺的結果,讓樺苗感覺很不真實;只能保持墜地前的橫臥姿勢,隔著十字印注視近在眼前的地面。
接著,嘗試消除十字印。
從幾公分的高度再次墜落。
幾乎不會痛地,趴到了地上。
姿勢就像只被汽車壓扁的青蛙。
肩上同樣摔在地上的梵小羊不太耐煩地問:
「……這樣你知道怎麼用了嗎?」
「嗯,大概知道了。」
率直地回答後,尚未從墜落等衝擊中平復的直會樺苗,癱在地上趴了一會兒。
「──學姊?」
不久又突然回神,迅速起身。
接著,凝視前方。
山邊手梓變化到最後的模樣。
半毀的舊校舍邊,那東西緩緩站了起來,胸口還帶著閃爍迴旋的漩渦紋。分不清是機械運作還是金屬受重量壓迫所發出的尖銳聲響,遍及四周。
那是個以破布為皮膚、以機械為骨架的巨大人形物體。
遠遠高過三層樓校舍的頭上,有個看似口部的洞,且不停吸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各種零件。原本看來不過是細瘦骨架包上坑巴皮囊的巨軀,吸收了那些零件後……以齒輪與彈簧為肌肉、以擒縱輪與棘爪為神經、以螺絲與輪軸為血管,逐漸增加體積與密度。
樺苗看得目瞪口呆,仰望那駭人的物體問:
「那是、什麼……」
「那就是我們的敵人──『朋友海因』所創造的『死像』。它聚合了種種歪曲的命運,是一切連鎖的起點,也是將世界導向毀滅的怪獸。」
在樺苗肩上說明的梵小羊,語氣似乎有些嚴肅。
過去打倒的小嘍囉根本望塵莫及,死像是那麼地巨大、駭人。梵小羊的用句儘管誇張至極,但見到如此可怕的東西高聳在眼前,也不得不相信。
不到數十秒就變得份量十足的巨軀稍一動身,就將林立在校舍旁的闊葉路樹扯開、從根抝斷。聽了就覺得痛的聲音,更在其威脅感上增添現實的危機感。
樺苗皺起眉,仔細注視。
「嗯?」
巨軀的腳得到足以支撐步行的強度後,開始緩慢移動。會需要一點時間才看出它在移動,是因為過於龐大,只憑視覺難以察覺其位置變化的緣故。
「它在……動嗎?我要怎麼阻止那麼大的──!」
說到一半,樺苗忽然發現某件事而臉色發白。
「馬路邊的校舍就在那個方向上啊!那邊是有人用的耶!」
掃倒無數樹木前進的巨型重物一步步地調整重心,愈走愈快。再這麼下去,它一轉眼就會跑出校外。
樺苗急忙追上去時,肩上的梵小羊說:
「雖然……這完全不是能讓人放心的狀況,可是死像對命運的干涉力比庫倫布強多了,大概不會鬧大。」
「大概?再說,這又不是會不會鬧大的問題!」
在樺苗對一點也不可靠的保證抗議時,大步前行的死像已經跨越樹林,抵達位在學校外緣的校舍。由壓倒性體積與重量構成的巨軀,從校舍頂上露出頭來逐漸逼近。不知是出於該稱之不幸中的大幸的偶然,還是它體內核心的手梓意識使然,死像的路線沒有經過校舍,而是穿過了校舍間的寬廣鋪石步道。
梵小羊說得沒錯,那巨大重量造成的地鳴、踏碎的鋪石及鐵欄杆、停在門內的車輛的哀號,奇妙地──或者說不自然地,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就連旁人都能一目瞭然地看出的那場妖怪風波,仍在校園內留下不小震撼,但現在卻沒人關心窗外發生的更大的新問題,更別說是指著它問那是什麼東西。
學院之外,也是同樣狀況。不如說,毫無反應的狀態,更是強烈突顯了這光景的怪異。在緩坡大道上來來去去的人車,都無視於開始在路中央行走的巨大怪物……不僅如此,他們還事先經過排練似的知道要避開它,彷彿是場荒誕異常的日常景象。
死像就這麼確切地擠開人車,又不為人知地步步前進。
背後漩渦紋不斷旋轉的「海因之手」,遠遠地在死像上空引導它──前往終末之地。
樺苗在後頭氣喘吁吁地追,並轉頭問:
「梵小姐,這個力量,可以讓我跑更快,或是飛起來嗎?」
「可以呀。」
梵小羊回答得快到差點讓樺苗摔了一跤。
「你不會早說喔!」
「哎喲,因為我不敢把這種能力隨隨便便告訴你這樣的人啊。」
「現在不是……計較那種事……的時候吧……」
樺苗突然渾身沒勁,快跑變成了無力的牛步。
「是沒錯啦。」梵小羊叉起手點點頭說:
「方法跟之前停止墜落相反。只要在你現在的位置,用它『不要讓你繼續站在那裡』就好了。和停止墜落的那個合起來用,就能在空中──」
鏗!
沒等人說完,十字印已經打穿了樺苗腳下。
「我就知道──!」
樺苗就這麼拖著大叫的梵小羊,一飛衝天。
為了拯救困在巨軀內的少女──山邊手梓。
畫出粗暴得無法以「飛舞」形容的直線軌跡。
他凝視著前方,能幫他將常識、邏輯、算計等可能會令人猶豫的想法全都拋諸腦後的咒語──也彷彿找到絕佳時機般衝出了口。
「欸!豁出去了!」
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 山邊手梓的心事 3
從那之後,每個有上學的日子,我都會去找那個人。
卸下別人套在我身上的框架,以單純的「我」的面貌,單純地聊天。
沒什麼特別的,就只是在放學到冬日西沉、舊校舍被黑喑佔據前的短暫時間,望著窗外、站在走廊或坐在階梯上,和那個人聊當天發生的事。
而那個人,也接受了眼前這不多不少的,單純的我。
我滔滔不絕地說出不曾告訴他人的好惡、其實知道卻裝糊塗的事、不時萌發的感受,從遠大的童年夢想說到微不足道的日常瑣事……向那個人介紹「真實的我」。
那個人總是毫不厭煩,甚至打從心底感興趣地,聆聽著那一句句可說是「奇妙且真實的自我介紹」,就連回話也只是最低限度。
我知道,這是種扭曲且自私自利的關係,而那個人也奇蹟似的容許了這樣的扭曲;使我開始猶豫,不知是否該更進一步。
正常來說,人與人不會有這種關係。假如現在這關係,是因為都是我一個人在說才得以成立的呢?會不會因為是如此單方面的關係,那個人才肯陪伴我呢?
這種關係,會不會在我不小心觸及那個人的瞬間,如泡影般消失不見呢?
說不定,連那個人也會一起消失。
這樣的恐懼,使我日復一日只是單方面地訴說自己的事,以維持這段關係。
有一天,我的恐懼就像泡泡破了,轉眼就成為現實。
對話當中,我完全不經意地,問了那不該問的問題。
那個人沒有回答,我也沒有發現,照常聊天、告別。
後來。
那個人和我害怕的一樣──沒有出現。
隔天也是,再隔天也是,再隔天也是。
這時,我終於發現自己犯的錯,但已於事無補。
那個人,就這麼從我面前消失不見了。
在我心裡留下,我遲遲說不出口的話。
所以。
我開始尋找──那扇會出現在樓梯邊的牆上,歪斜的、純白的木門。 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 4 八百公尺前的毀滅
爸爸媽媽坐的車從懸崖邊突了出去,搖搖晃晃。
車子,好像會掉下去。
立刻打開後車門跳出來的樺樺,正盯著車子看。
車子,好像會掉下去。
被樺樺緊緊抱在懷裡的我,也看著同樣的畫面。
車子,好像會掉下去。
副駕駛座上,垂掛在安全帶上的媽媽動也不動。
車子,會掉下去。
駕駛座上,額頭流血的爸爸無力地對我們說話。
車子,會掉下去。
這個畫面,和樺樺手上流出的血,讓我嚇呆了。
車子,會掉下去。
耳鳴的我,還是清楚聽見爸爸拜託樺樺照顧我。
車子,要掉下去了。
樺樺想衝過去,但我拚命抓住他,不讓他亂來。
車子,要掉下去了。
因為我很清楚,如果不抓好,樺樺也會掉下去。
車子,要掉下去了。
樺樺灑下血和淚的叫喊,把我的身心都壓垮了。
車子,掉下去了。
從這一幕開始──
各種畫面一一浮現。
曾幾何時,本來就常往危險裡沖的樺樺,態度變得更不當一回事,彷彿要將那天沒能衝過去的份討回來、要衝向明擺在危險另一邊的死亡一樣。
現在,也是如此。
他一臉理所當然地,追逐著憑一個人類無論如何都無法阻擋的巨大怪物「死像」。就算得到他肩上那微弱的「半開之眼」的咒力幫助,一般人也不會這麼莽撞。
我,要利用這「半閉之眼」的咒力阻止他。
親手從那天的死亡,取回樺樺的平穩生活。
在付諸行動的那一刻,一定──
直會樺苗從前方高速流逝的景象中的焦點──發現自己正在空中拉出直線軌道,追向死像。
「啊!」
「嗚哇哇!你幹麼!」
肩上的梵小羊也嚇得大叫。
飛行的軌道,真的是完全筆直。
直指他們所追的死像背部正中央。
如小山般邊搖晃行走邊散播不協調感的怪物,眼看著愈來愈近。
「呃,這樣嗎?」
樺苗應用剛才的經驗,瞬時在自己正前面和腳下打出大大的十字印。
剎那間,那砲彈般的飛行就連慣性餘韻也不剩地,在大馬路與學院交界約三四樓高的位置,有如被腳下的十字印釘住似的──穩穩地完全停下。
「呼,這力量好極端喔。」
「哎呀,我倒是覺得挺適合你的喔。真的,嗯。」
梵小羊說出痛切的感言。
兩人就這麼停在半空中,觀察那無視於他們不停前行的巨軀。
將世界導向毀滅的命運之獸「死像」,有庫倫布數十倍大;上半身體型魁梧但壓得很扁,兩肩寬厚、雙臂粗長;相反地下半身比例很小,腿也很短;幾乎埋在肩膀裡的頭上有閃動的「半閉之眼」,胸口有旋轉的漩渦紋。以鬆垮破布作皮膚的古怪,以及孔縫中可窺見古式齒輪機械的奇妙,交織出極不協調的感覺,在目睹它的人心中製造難以言喻的不安。
對如此怪誕的模樣,梵小羊分析道:
「看樣子,成為命運之核的那個人類,並沒有清楚意識到毀滅的象徵物呢。大概像是,硬要給自己模糊的不安一個具體形象所造成的結果吧。」
「先別說這個啦,要是不快點想辦法,街上也要像學校一樣鬧得──」
並沒有。
「奇怪?」
樺苗環視四周,發現很不對勁──所有人都像平常一樣。
儘管巨大怪物踏碎圍牆闖到大馬路上,卻沒有一個人理會它,照常開車走路;駕駛只是煩躁地在堵死的四線車道上等它走過,行人只是不耐煩地避開被它壓倒的鐵欄杆。
梵小羊對目瞪口呆地看著如此情景的樺苗說:
「我之前就說啦,死像是『半閉之眼』寄宿的本體,影響力強了好幾個等級;就算到處破壞,別人也會因為『眼睛閉了一半』,不會多理睬;而『眼睛只開一半』的你也是一樣,做什麼都不會被人發現喔。」
「那真是太好了。」
答出讓人聽了不太放心的感想後,樺苗的心思終於轉往了那方向。
「那麼,那個死什麼的──」
「死像啦!」
樺苗不理會梵小羊的強力訂正,繼續說:
「剛出來的時候我是很緊張,可是你雖然說它是將世界導向毀滅的命運之獸,它也沒有像怪獸那樣到處破壞;破壞的東西,都是走路撞出來的,到底是想做什麼……」
微微湧上的安全感,馬上就被他的發現凍結了。
「走路……喔,這樣啊。它要去哪裡嗎?」
寄宿於樺苗的「半開之眼」,清楚地看見了。
看見死像所走的路。
充滿喜感的梵小羊嚴肅地說道:
「還會有哪裡,當然是能讓歪曲的命運引起連鎖反應,將世界導向毀滅的『崩潰點』啊。既然你看得見那個『既之道』,就算不習慣也看得出來吧?」
「……」
樺苗沒有立刻答覆,並不是因為看不出來,相反地……就是因為感到了死像前往之處,散發著連看也不用看的強烈壓迫感,才啞口無言。
死像所走的路,有個目的地。
與平時感到的既之道類似的預感,告訴樺苗就是這麼回事。
當死像抵達目的地的瞬間,會造成絕望性的震盪。
宛如承不了重量的玻璃片,霎時完全粉碎。
世界將會崩毀、消滅。
樺苗不禁將自己對那預感的恐懼說出了口。
「為什麼……學姊要做這種事?」
梵小羊則是相反,極其平靜地回答:
「只要在一定期間內,被『半閉之眼』寄宿的人出現在崩潰點上,導向毀滅的連鎖反應就會開始引爆。死像本身並不是可以毀滅世界的武器,只是用來將那個人強制送到崩潰點的運送工具,就像是有具體形象、能歪曲命運的力量吧。」
「所以學姊一個人到那個崩什麼的地方去以後,會對世界毀滅造成什麼影響啊?」
「崩、潰、點!崩塌、潰散的、地點!」
用力說完關鍵字後,梵小羊叉起手,豪爽地擷取她所看見的命運之流,眉頭也不皺地說:
「真是的……就這次狀況來說嘛,呃……首先是那個學姊在崩潰點被解放以後,把頭髮撩起來;看得入迷的路人撞上路邊圍牆;中略,控制回路故障以後,地表上出現一個拳頭大的黑洞,然後世界就毀滅了──完──」
這次,樺苗真的,忍不住吐槽了。
「喂!」
「怎樣?」
「你這也太隨便了一點吧!『中略』又是什麼鬼啊!」
「世界萬物的變化,本來就很難預測怎樣會影響什麼的事,『朋友海因』就是能夠扭曲這種事才危險。另外,那個中略大致包含十的四十八次方個過程;如果想全部聽完,我是可以慢慢說給你聽喔?」
「……謝謝你的好意。」
樺苗鎮重婉拒,同時將梵所說的崩潰點、自己擁有的感覺,對答案似的在心中相互連結。自己常踏循的既之道,可說是「直會樺苗」一人份的命運線;這麼一來,世界上有多少人,命運線就會有多少條,只是自己看不見而已。
(不,不是這樣……可能是任何東西都有吧?)
也就是說,包含路上石頭、從葉梢滴落的水珠等種種天地萬物即是「世界」,而將它們集絲織成的關聯之綢就可稱作「命運」吧。
每人每物,都只是這瀚鉅中的一小碎片;也因為如此,才可以為混入其他碎片解開集束,或調和其他碎片,使這綢緞色彩更為豐富。
(簡單來說,那個「朋友什麼的」能夠引導那每一條線,讓它們解開吧。)
以思考理解了其中道理後,樺苗以感覺來掌握。藉胸口閃耀的「半開之眼」,捕捉那巨大的既之道、命運之流,正確看清之前感到的,將招來毀滅的終點。
(怎麼偏偏是那裡啊。)
經過這幾秒的思考後,樺苗低語:
「話說回來──」
「嗯?」
「也太近了吧,那個崩──」
「崩、潰、點!」
梵小羊為樺苗接上沒說完的話。
樺苗「嗯」地點頭後繼續說:
「就只是在下坡短短幾百公尺的地方……對吧?」
「喔喔,看來你是真的看得見嘛。」
樺苗和感嘆的梵小羊一同望向壓迫感所歸結的崩潰點。它就位在坡道最底端,樺苗等人所居住的學生宿舍「黃葉館」正面的丁字路口交叉點。
換言之,剩下的就只有上下學所走的距離而已。
「既然知道在哪裡,就快點去阻止它吧。你看,它步伐那麼大,馬上就要到囉?」
「具體來說,我要怎麼阻止它啊?」
「大概就像打庫倫布那樣吧。」
在梵小羊開口回答──
「因為它是本體,不會那麼簡單一下就毀掉。」
並這麼補充時──
「什麼嘛。還以為會有很多步驟,原來只要打就對啦?」
樺苗已在背後打出十字印,衝了出去。
「哇哇哇哇!」
梵小羊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,在樺苗肩上晃個不停。
「喝啊啊啊啊──嘿呀!」
樺苗就這麼以更甚於之前那對直線飛行的速度,一如字面地飛踢死像的粗大手臂。
打在腳尖上的十字印經過些許抵抗後,轟散了它整條下臂。
然而──
「搞什麼啊。要是不小心踢中裡面的學姊,後果不……嗯?」
樺苗在衝過死像後停在空中回頭查看,發現那恐將世界導向毀滅的怪物,並不是這麼簡單就能打倒的對手。
因下臂毀壞而身形傾斜、停下不動的死像,已快速地自我修復起來。
不知從何而來的新零件,一一接上填滿整個斷面的黃銅色機械構造。沙礫般細小的零件愈積愈大,集合成一條巨大的手臂;手臂上還重新蓋上破布,完全恢復成破壞前的模樣。
修復一結束,死像就發出發車汽笛般的唯哮,再度邁進。
樺苗在死像前方看著它步步接近,不禁搔了搔頭。
「看樣子,大概是沒辦法挖開它的頭或胸部,把學姊拉出來了吧。」
「就算拉得出來,我想死像也只會從它的人類核心身上重新長出來而已喔。」
「那我要怎麼辦?」
對於這問題──
「你問我,我問誰?」
梵小羊乾脆地攤手,讓樺苗兩肩一垮。
在某個「星球」,透過這個手偶觀察目前事態的少女「星平線之梵」稍微歪動趴在浮球上的身體,再歪歪她的頭。
「其實我啊,也是第一次對付死像。雖然我知道你的力量有什麼效果,可以說明是什麼原理,可是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。」
「不過我最想知道也最重要的問題,就是怎麼打倒死像啊。」
「唔!」
這吐槽果然進了梵小羊的耳朵,讓少女眉頭大皺,還因為痛處被人戳中的事實加上對方的失望反應而惱羞成怒。
「哪有辦法啊,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嘛!你自己解決啦!」
「自己解決喔……」
「只是啊──」
歪趴在浮球上的少女,對不知該怎麼辦而大傷腦筋的少年眯起瀏海後的明媚雙眸。
「我還是可以幫忙提意見喔。最快又最確實的方法嘛……大概就是破壞核心吧。」
梵小羊和梵同步歪了頭。
「可是──」
接著向樺苗確認道:
「你應該不想做那種事吧?」
「嗯。」
樺苗毫不遲疑地點頭。
面對緩緩接近的死像,梵小羊再次確認。
「即使關係到世界毀滅?」
「嗯。」
樺苗還是毫不遲疑地點頭。
面對靠得更近的死像,梵小羊再次慎重地確認。
「因為核心那個學姊是你認識的人嗎?」
「一部分是這樣,可是我還是不喜歡那樣。學姊只是想和朋友見面而遭到利用,沒必要再加害這樣的受害者吧?」
「嗯……話是沒錯啦……」
眼看敵人步步逼近又拿不出辦法,使梵相當頭痛。
「我去說服她看看好了。」
樺苗卻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切入了這個問題。
隨著歪曲命運的碎片,庫倫布……不知情者口中的「妖怪」造成的騷動逐漸平息,學院上上下下開始對到底是什麼造成的、是不是真的沒事了、以後該怎麼辦等問題議論紛紛。
由於沒有人知道真相,當然也議不出結論。乍看熱烈的議論,其實只是在「那個」直會樺苗打跑了妖怪、之後不曉得跑去哪裡、今天要不要繼續上課等問題上兜著沒意義的圈子。
在這雞飛狗跳、教師也遭波及的騷亂之中──
「檜原同學,對不起喔~」
「沒關係,我習慣了。」
接到校內廣播的緊急會議通知後,檜原裡久攙扶被怪異現象嚇得腰腿發軟的橘樹逢,前往教職員辦公室。
可能需要在會議上解釋事情經過,讓逢備感壓力,表情比身在騷動游渦中當時還要無力。
「要怎麼講,他們才會信呢……」
儘管如此,她還是老老實實地思考該怎麼正面處理這個問題,而這也是她除了外貌之外討學生喜愛的地方。
裡久,就是那些學生之一。為了幫逢稍微打起精神,他開了個差勁的玩笑。
「和平常一樣,說是直會搞的怎麼樣?」
「不要隨便冤枉人家啦~」
然而,差勁的行為似乎只會帶來差勁的結果。
「而且,他平常都是為了幫人,是很好的事……只是他的作法都會鬧得很大……稍微替幫他擦屁股的人想一想嘛……」
逢一開始抱怨就說個不停。
裡久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反省後,將對話修回正軌。
「也是,我看這次的事跟直會──應該──是沒關係。我們一面走,一面想怎麼往這方面解釋吧。」
「謝、謝謝喔,檜原同學~」
逢被裡久的爽快更正感動得紅了眼眶,但很可惜地,樺苗並沒有那麼容易就成為能被他們一掌撥掉的過去;正好在這時以手機鈴聲的方式,再次纏上他們倆。
「抱歉。」
裡久禮貌地請逢原諒並拿出手機,看清楚來電者後接通。
「直會啊,什麼事?」
「~」
手機傳來的聲音非常響亮,連愣愣地看裡久接電話的逢都聽見了。
『橘樹老師還在你那邊嗎?』
「咿!」
「在啊,你那邊結束了嗎?」
裡久扶住再度軟腿的逢回問。
樺苗難得又急又快地大聲說:
『我在追像是他們老大的。有一件事,我想找老師趕快幫我查一下!』
「咦咦!」
『拜託了!』
「喔!」
樺苗就像正在看監視器畫面,正確地隨悲情女教師的反應堅聲要求。
裡久看逢可憐,幫著問:
「老師準備要去開教職員會議,會花很多時間嗎?」
『應該不會。』
樺苗似乎在思考怎麼解釋,停頓片刻。
『昨天學姊不是說她有一個同學年底轉學了嗎?我希望老師幫我儘量查清楚那個人是誰!這很重要!』
「要打退妖怪,跟學姊的同學有關嗎?」
裡久聽得一臉迷糊。
『原因我以後再說,拜託趕快幫我找!』
聽見朋友如此急切,裡久決定幫這個忙,看向被這對話擱在一邊的逢。
「老師,你可以嗎?」
「轉、學生?我不清楚耶──」
『拜託啦!』
「咿!」
樺苗要打消逢的遲疑般再次大聲請求,不等她回答就結束通話。
在裡久說:「真是的,每次都這樣。」並輕搖搖頭後──
「怎、怎麼辦啊,檜原同學~」
「就趁亂想辦法吧……我們先到辦公室去好了。」
裡久繼續扶著有氣無力的逢,走向教職員辦公室。
在這約莫一分鐘的簡短對話中,死像逼到了空中的兩人面前。幸好它體型巨大,動作也相對緩慢;不過每一步都很長,且不會倒退。
即使面臨如此壓迫,樺苗仍堅決不退。
「好,我已經拜託人幫我找說服她的材料,再來就是要盡全力擋下她了。」
「說服啊?現在是還在找怎麼打倒死像的方法沒錯,只是……」
樺苗的想法使梵小羊半信半疑,但他對自己選的路沒有任何疑惑。
「學姊會聽『那個什麼之手』的話而變成那樣,原因跟你說的一樣,真的很小;所以我想告訴她,我會幫她、還有希望,搞不好就沒事了。這個方法應該不算差吧?」
「『海因之手』啦……她現在被死像包住,不曉得會不會聽你說話耶。如果可以用十字印打斷『半閉之眼』的控制,讓她自己清醒一點,或許有點機會吧,大概。」
「總之先試試看再說。」
「好吧,也沒其他辦法了。」
一決定就立刻執行。
鏗!
樺苗當場朝背後打出十字印──
「天啊──!」
梵小羊又被拖著飛了出去。
接著再次飛踢。這次的目標,是在柏油路上踏出深深足跡的,腳。
「──嘿呀!」
十字印一舉擊穿跨步提起的腳的膝蓋,樺苗從前方轉到了背後。
同樣輕易斷裂的腿鏽朽脫落,消失不見;接著和之前一樣,新零件朝斷面聚集,修補起破損的部位。
但是。
跌倒比修補要快得多了。
看不見死像的人車,竟也開始紛紛走避;巨大的死像隨即橫倒在寬廣的坡道路面上,撞出震天巨響。
樺苗似乎已經用熟十字印,在空中轉身站定,向肩膀問:
「可以『停止』它修復傷口嗎?」
「應該可以吧,你試試看呀。」
「太隨便了吧,喂!」
胸口的「半開之眼」光芒驟增,樺苗朝視線焦點那近乎修補完全的腳打出特大號的十字印。周圍空間霎時連同零件,就這麼被釘住了似的靜止下來;死像無法起身,只能伸出粗大的手在空中胡亂揮動、掙扎。
現實的兩人立刻歡欣鼓舞,彷彿方才的緊迫根本不存在。
「這個力量好強喔。如果找對方法,可以很萬能耶。」
「哼哼~豈止萬能,如果能用到隨心所欲,簡直是無敵喲,無敵!」
「這樣應該能多少爭取點時──」
樺苗剛放下的心,馬上就被忽然出現的游渦紋提回來了。
「什麼?」
覆蓋十字印的漩渦紋那清晰的形狀開始旋動,捲入漩渦中心消失不見。跟前不久看到的一樣。當樺苗回想時,死像已經完成修復,做好重新站起的預備動作。
「上面!」
梵小羊的綿綿手所指之處、樺苗所見的高空中,有個輕飄飄地浮游著的人影;旋繞在那人背後的漩渦紋,和解放死像的一樣。
「是那個『什麼之手』嗎!」
那看似少女的人物身披漩渦紋圖案的暗色斗篷,頭蓋正面閃動「半閉之眼」的兜帽;她將頂端盤結齒輪與發條、似乎指向死像的長杖收了回來,費力地雙手握住。
「『海因之手』啦!」
樺苗無視梵小羊的一再訂正,說出疑問。
「為什麼要妨礙我?世界要毀滅了耶!」
「『海因之手』跟你相反……被『半閉之眼』的力量蠱惑,認為自己有責任將世界導向毀滅。想說服她是不可能的,只能跟她硬打。」
「跟她硬打?她是女孩子耶?」
這是當然的顧慮,但梵不會在這點上讓步。
「只要她繼續幹擾你,死像就停不下來啊!」
「嗯……」
樺苗猶豫地應聲,並看著腳部修復完畢的死像站起它龐大的身軀,再次踏出毀滅的步伐;與坡底的崩潰點、那宿舍所在的丁字路口,只剩下近在眼前的距離。
「話是這麼說沒錯啦……」
樺苗難得的猶豫──
「來了!」
使代價當下就毫不留情地到來了。
以「海因之手」伸出旋繞漩渦紋的杖頭,從頭頂上直飛而來的形式。
「!」
樺苗反射性地朝眼前打出十字印對抗,但無法抵擋。人一碰到漩渦紋就輕飄飄地飛了出去,眼前天旋地轉,教人分不清東西南北。
「唔、哇!」
「哼嘰!」
梵小羊受到「半閉之眼」相反的力量攻擊,發出被壓扁似的叫聲後「澎!」地一聲化為光點消失不見。
「梵小──啊!」
轉得感覺混亂的樺苗急忙打出十字印,鼻尖正好擦過路邊樹籬,驚險地停在空中。
不過現在沒時間鬆口氣。
湊巧進入視線的悠悠晨空中,「海因之手」浮在擊墜樺苗時的位置,周圍有數十個小漩渦紋鬼火似的飄忽不定。一發現那與自己搗毀庫倫布大隊時用的是相同手法──
「──哇哇!」
樺苗就被彈開似的──或者說真的用十字印彈開自己,迅速後退。
不出所料,那些小漩渦紋朝他瘋狂掃射,掃過腳跟後、掠過體側邊,甚至在去向上接連不斷地傾注而來。
漩渦紋沒有爆炸,只是在擊中的地點解放混沌的力量。若擊中落葉,便形成銳利的旋風捲動周圍空氣;若擊中路邊車輛,便使它們不分大小地旋轉起來。甚至鑽碎柏油彈射碎片,就連空罐都成了高速的飛行兇器。
樺苗沒有避開這些轟騰而起的暴風。
「唔!」
胸口閃耀的「半開之眼」所看見的既之道,是一整條直線。樺苗在交叉於面前的雙臂集中咒力,猛力擊出大型十字印,有如成為架了盾的蒸汽火車,要強行突破風暴的暴風圏。
(趁現在!)
造成如此印象的第一步後,樺苗朝地面打出更強的十字印驟然升空,竄過似乎沒想到這行動而急忙閃躲的「海因之手」身邊,沖上更高的空中。
「梵小姐!梵小姐!……沒用嗎。」
在衝到頂點的緩慢失速中,總算有點時間朝肩膀呼喚梵,她卻無聲也無影。害梵正面捱了具有「半閉之眼」力量的攻擊,使樺苗深感自責;但下個瞬間,他便積極地正面思考,告訴自己現在只能靠自己了。
(雖然學姊的資料還沒到……)
從空中看來,死像已經逼到崩潰點前沒幾步的距離。
樺苗全身都強烈感覺到,一旦死像抵達那裡,世界必將毀滅。
非得趕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,避開「海因之手」的阻攔、阻止死像不可。
即使陷入必須獨立面對如此無解難題的困境──
(我也沒時間慢慢等了吧。)
樺苗果斷決定該如何行動,果斷付諸實行。
在頭上打出十字印,將剛開始的墜落轉為加速反擊。
「海因之手」發現樺苗冷不防快速接近,放出大型的漩渦紋。
然而,樺苗這次可沒那麼大意。對於自己得到的力量,他已逐漸上手。
經過前一次交鋒,可以感覺到對方力量的大小和操控技巧,都遠遠在自己之上。
儘管如此,辦法倒也不是完全沒有。
(就是啊,根本不必想得太複雜。)
墜落的樺苗與正前方嚴陣以待的「海因之手」拉近到足夠距離,霎時朝面前打出十字印停下自己,接著是右側、背後,以兩次刁鑽的直角拐彎硬生生穿過對方身邊。唯有完全不會留下急停慣性的十字印,才能達成如此異常的動作。
「啊!」
背後「海因之手」發出的驚嘆,傳達出她想趕緊追上的氣息,樺苗隨之將自己頭下腳上的姿勢一八〇度翻成直立。
(梵小姐說「跟她硬打」,只是聽起來不太能接受而已。)
在這唐突出現在墜落中的對視狀態下,樺苗伸手指向那不知為何現在突然顯得害怕──明明聽得見她的聲音、看得見她的臉,卻依然認不出是誰──的少女。
(其實,我只要和剛才相反,用這個力量把她定住就行了。)
樺苗拿出胸口閃耀的「半開之眼」的所有咒力,擊出強力的十字印。
鏗!
隨著痛快的清脆聲響,十字印有如將「海因之手」貼在空中的X形膠帶,使她不自然地停下。
「對不起喔。」
「──!」
看見她被逮中破綻且無力應付,直接吃了強力一擊的錯愕表情──但還是認不出她是誰──樺苗輕聲致歉。
「好,繼續。」
接著再度翻轉體勢,向下急降。不必說,目標當然是兩人在空中交戰時也緩慢地大步前進的死像。
「如果打到學姊,不是說個對不起就沒事了吧──!」
即使以這麼一句叮囑為前提,樺苗仍然毫不客氣地照字面急轉直下,雙腳一併踢裂死像的頭頂。
以十字印為彈頭的猛烈一擊,在死像頭頂炸散彷若血沫的無數零件。死像巨大的身軀不支一晃,單膝跪下;粗大的手臂撐住險些跌倒的身軀,緩緩沉沒般就地蹲下。
樺苗劈裂並衝入死像腦袋後,以十字印的力量「停下」,再「停止」傷口本該要開始的修復動作。
然後,看向正前方。
眼前,是被靜止的齒輪所包圍的山邊手梓。其胸口,由「半閉之眼」變形而成的漩渦紋,像是表示死像故障般,忽強忽弱明滅不定。
「學姊!」
手梓面無血色,如字面般「半閉」的雙眼也恍惚空洞;即使眼中映出那呼喊她的少年也沒有轉動視線,更沒有一點點晃動或增添光彩。
「學姊!聽得見嗎!可惡。」
知道只是搖搖肩膀於事無補後,樺苗的手伸過包圍她的機械縫隙抱住她的腰、腳在周邊踏穩,要把她硬拔出來。
「嗯嗯──!──!」
但周圍零件似乎將她同化成一整塊機件,緊緊抓住她的身體不放。沒多久,手就再也拉不下去,洩光力氣。
「──唔,沒用嗎!」
樺苗放棄使用蠻力,懷疑效果的同時想著事後會有點恐怖的手段。
(這時候是不是該賞她幾巴掌啊……不行不行。)
接著思考可能最實際的方法,並掃視其對象。
(剩下的,就是梵小姐說的「那個」了吧。)
所謂的「那個」,指的是在手梓胸上閃動的漩渦紋。
剩下的手段,就是阻止它繼續幹擾,也就是反干擾。
(可以直接碰嗎?這時候真的很需要一點意見耶。)
煩惱歸煩惱,樺苗並沒有拋下「因為能做,所以我做」的原則。畢竟能給建議的梵也不知如何阻止死像……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經驗。
(連這裡也只能豁出去了嗎。)
新發現的可能性是吧。最後,樺苗以梵的話為自己打氣,決定親身嘗試未知的方法;在胸口閃耀的「半開之眼」集中意識,積蓄力量。
「拜託,不要爆炸。」
樺苗祈禱似的將擔憂刻意說出口,比碰觸庫倫布時更戰戰兢兢地在指尖凝聚力量,製造一個小小的十字印,輕輕點在漩渦紋上。
剎那間,彷彿真的要爆炸的閃光和壓力,從漩渦紋噴湧而出。
「哇!」
不禁用手遮擋頭部的樺苗面前,發生了與死像啟動時相反的現象。
也就是,漩渦紋拉伸成一條橫線──
閉上的眼睛,睜開了一半。
山邊手梓有如被拖出泥沼,從苦悶的睡眠中難受地甦醒。
「……這裡、是……?」
模糊的視線慢慢認清景物輪廓,使她發現自己身處在怪異的空間裡。
模糊的記憶慢慢釐清前因後果,使她想起自己成為毀滅世界的怪物。
「……啊……」
接著,在感官和思緒逐漸連結當中,她隱約察覺有個學弟站在面前。
但意識依然昏沉。深重的絕望與倦怠,幾乎使她再度陷入睡眠之中。
這時──
「學姊!」
疾聲的呼喚帶著粗暴的搖肩猛襲而來,將感覺從思維拉回現實;使手梓不是對話,而是以單純的下意識反應,吐出對方的名字。
「直、會?」
「太好了,你終於醒了。」
「好……?」
手梓聽不懂「太好了」究竟是什麼意思,心情不斷偏向「好想繼續睡」,以不帶做作矯飾的赤裸言詞拒絕。
「不要、管我……離我遠一、點……」
「我怎麼可以不管你啊。」
樺苗也拒絕了她,為尋找帶走她的方法而對周圍機件又拉又拔,即使手指被尖細零件刺得鮮血淋漓也不以為意。
若在平時,手梓對如此直接的果斷言詞、自然的過度關懷雖會覺得困擾,卻也有些好感;然而,現在的她只覺得非常噁心。再次無力地逐漸閉起的雙眼──
「可是……她說『傳言妖精之門』──根本……不存在。」
似乎在找個適合她潛入睡眠的位置,不斷地徘徊游移。
「那個傳說,是假的……騙人的──可是我……」
仍放不下自己苦苦尋找的東西般,呢喃不已。
「我的願望不會實現……看到那個──」
困惑之中,手梓的意識又陷入朦朧。
「反正就是這樣,我已經──」
沉溺於毀滅的甜美感受,使那紋章又在她胸口閉上眼瞼、開始渦轉。
「少來!」
卻被一隻帶著十字印的手掌,連同底下的隆起一把抓住。
「──!」
游渦紋飛散的衝擊、十字印的鮮明光輝,再加上更為強烈的羞赧,將手梓自顧自的沉溺一口氣全都打散。
「你、你怎、你怎麼,直──」
手梓蠕動還沒完全清醒而笨拙的舌頭無力地這麼說,不知是責罵還是只想叫他的名字。
樺苗則是直直地注視著她,或者說,等待著她。
「……你不把我摔出去嗎?」
看來,樺苗是打算刺激她,讓她出手──這想法來自於昨天的經驗──就像是某種刺激療法。不知是否奏了效,只見手梓一掃沉溺的虛脫,激憤得全身打顫。
「直、直會樺苗,你幹什麼!」
而她的眼晴──
「直會,你的手……!」
卻看見了之前甜美的沉溺相反的畫面──沭目驚心的紅色水滴。
從終於放開她的胸、毫不掩飾地自然下垂的手一滴滴地墜落。
滴著血珠的樺苗似乎完全不以為意似的,環視四周。
「這沒什麼啦。話說,真的很傷腦筋耶;這東西已經不會修復自己,學姊身上的漩渦也沒了,可是我還是沒辦法把你拉出來……我看我還是直接去問『那個什麼之手』的女生好了。」
至此,手梓終於從化為巨大怪物、要毀滅世界的頹廢沉溺中清醒。
緊接著,對樺苗簡直與平時無異感到怪異、驚愕,甚至一點恐懼。
這讓她吞吞吐吐地問:
「你、為什麼、這麼……」
這問題,是來自「你對這種突然發生,而且威脅到世界的事不害怕嗎」的疑惑。
也是來自「你為什麼能若無其事地面對這些巨大怪物和異常現象」的驚嘆。
也包含了「好想知道是什麼讓他不惜犧牲,做到這種地步」的好奇心。
「哪有為什麼。」
對這問題,樺苗不假思索地回答:
「因為不先阻止世界毀滅,就沒辦法把你救出來呀。」
「……」
剛清醒的腦袋咀嚼那句話的意思幾秒鐘後──
「……你是不是,說反啦?」
手梓才好不容易將感想說成語句。
這次立場顛倒過來,換樺苗聽不懂了。
「咦?」
「否則很奇怪啊。好像拯救世界是順便,我才是──」
手梓臨時發現自己嘴裡的話代表什麼,半途吞了回去。
好像我才是最重要的。
這種事我哪說得出口啊,我們又不是男女朋友,會這麼想根本是自我意識過剩,樺苗自己也沒那個意思吧,啊啊,我又開始顧面子了……愈是想著這些算不上牢騷但就是忍不住想的事,手梓的腦袋也愈是清醒。
「才是什麼?」
「沒、沒事,別管我。」
手梓為躲避樺苗的問題而抬起眼,卻因此臉色發白。
「直會,後面!」
樺苗急忙轉身。
「!」
轉向不知何時飄來背後空中的人影。
咻──
腳下同時浮現游渦紋,視野隨之高速旋轉起來。
「可──」
還來不及說出「惡」字,一道迷你龍捲風就將他吹上高空。
「直會!」
手梓跟著向上看去,並掙紮著想脫離死像,但死像固執地緊抓她不放。
不僅如此──
「你不要讓他做多餘的事。」
樺苗飛走後,留在手梓面前的矮小人影、頭戴兜帽的「海因之手」不知是以哪方面的憤怒如此低語,再次將手梓圍困於毀滅的命運之中。
她伸出長杖,手梓胸口的「半閉之眼」隨之重新亮起;並彷彿有所抵抗般慢慢閉上,化為忽明忽滅的游渦紋,開始更為劇烈的旋轉。
「哇啊啊啊──!」
開始修復的死像頭部,要將她苦悶的叫喊也封住似的閉合如初。
高空中,樺苗終於克服旋轉的暈眩站定。今天已經不曉得被這種浮游感翻攪多少次了。
「啊~真是太慘了,摔下來竟然頭先著地。」
這時,梵小羊毫無預兆地回到了他的肩上。
「梵小姐!」
樺苗後見到她平安無事而開心地喊了一聲,接著突然變臉,為時機欠佳宣洩不滿。
「你怎麼不早個兩分鐘回來呀?」
「不要說得好像很容易好不好……我可是被『半閉』的咒力整個打中,第一次嘗到暈倒的滋味耶。」
梵即使靈巧地噘起手偶的嘴表示憤慨,但還是盡了自己的責任,為樺苗確認現況;望向下方那聳立在坡道上的巨軀,以及站在它頭上的斗篷少女。
「喔?和崩潰點的距離沒縮短多少嘛?」
「因為我暫時擋下了那個死什麼的,和學姊說了幾句話,可是還沒成功就被『什麼之手』丟到這邊來了。」
「死、像、和、『海、因、之、手』啦!……話說,真的有辦法說服啊?」
梵雙重訂正後,對那少年的說到做到補上感嘆。
當事人樺苗一點也不得意,只是在腳下打出十字印停在空中。
「只有說到兩、三句話啦……檜原還沒打電話給我,勸也勸不出──」
這時。
口袋裡的手機回話似的響起預設來電鈴聲。
取出手機前──由於被偷襲了好幾次──樺苗先查看「海因之手」的位置。少女似乎是想避免不必要的交手,依然站在死像頭頂上。被強勁對手追著打也不怎麼好,這樣反而方便。如此結論後,樺苗迅速從口袋取出手機。
「喂?檜原?」
『嗯,轉學生的事,我查好了。』
「謝謝。」樺苗對朋友終於要來救火表示感謝,緊接著問:
「那她是誰?去哪裡了?」
『這個嘛……』
裡久似乎有難言之隱,先是吞吞吐吐了一番。
接著將真相送進疑惑的樺苗耳裡。
『不管是高中部還是國中部,在這個冬天轉學的,一個也沒有。』
這根本算不上──能說服手梓的線索。
過了好幾秒,樺苗才明白別說是計畫完全崩盤,前提本身就根本不成立;回神後的疑問,也較平時顯得僵硬。
「什麼意思?」
『就跟我說的一樣啊,沒有任何學生在這個冬天轉學,而且去年度整個學院都沒有任何人轉出去或轉進來。至少,學生名冊上沒有記錄。』
「真的一個也沒有?那學姊到底要找誰?」
『真的一個也沒有。雖然不知道那是誰,不過這樣是可以解釋,學姊為什麼不向學校問那個人轉去哪間學校,而是把希望寄託在那扇只是傳說的「門」就是了。』
「所以,那個人的資料就……」
抱著「姑且確認」的一線希望,得到的也是無情至極的答覆。
『不存在的人當然沒有資料。』
「……也對,謝謝。」
樺苗簡短道謝後就結束通話。
(既然變成這樣,就算只能靠自己應變,也要打倒那個難纏的「什麼之手」,把學姊硬搶回來了吧。)
在他將失望轉換成決心的面容旁,梵小羊探出身問:
「怎麼啦?」
「嗯。我以為讓學姊變成那樣的那個小事,是因為再也見不到一個朋友……可是那個朋友不是我們學校的人。」
「你現在,在說什麼啊?」
我才想問你咧。這麼想的樺苗稍稍垂下肩膀回答:
「我原本是認為,如果學姊知道自己還能和那個人說話,她就可能不會再繼續自暴自棄下去……可是現在計畫都亂了。」
「哼~我對人類的人際關係不太懂,所以先放一邊;可是我想,你學姊因為見不到朋友而難過的心情,應該不算是小事喔。」
梵平時對人強硬、處事悠哉的態度,現在卻微微摻雜了點不同的色彩。樺苗雖有此感覺,但說出口的卻是平平實實的感想。
「梵小姐,你也交過朋友啊?」
「你真──的很沒禮貌耶!」
梵小羊惱火地叉腰大罵,剛才那色彩不知跑到哪裡去了。
「我當然也交過很~多很多朋友啊!」
「是喔,真想不到──」
樺苗感到梵小羊傳來的火氣,壓低驚訝的音調。
「──我想想喔,你在那種地方,要怎麼交朋友啊?」
梵小羊噘嘴辯解道:
「我又不是從頭到尾都關在那裡。我會出來修補連接這邊的『門』或收集資訊,很多很多;那些時候,我就會找人問個話,不過每次都是很快就掰掰就是了……不管,有近距離聊過天就算是朋友了吧,大概。」
梵忽然想到了些什麼,將愈說愈可疑的主張興高采烈地翻盤。
「啊!對了對了,最近啊,有一個人告訴我很多好玩的事喔。她叫做山邊‧手梓,到現在,她應該是陪我最久的人吧。」
「是喔,原來梵小姐可以沒事就出來──」
說到一半,樺苗臉上表情全掉光了。
下巴也掛了鉛塊似的大大地垂了下來。
這副模樣,讓梵小羊可愛地歪起頭問:
「怎麼啦?」
對那張笑呵呵的臉──
「原來是你!」
樺苗不禁放聲大吼。
「嗚哇!」
位在某「星球」的梵再度從浮在空中的球滾了下來。幸好這次的影響只有尾椎麻了一下,還有在星球表面擴散的大漣漪就沒事了。
「痛痛痛痛……我怎麼了?」
「你還問!那當然……啊啊,氣死我了!」
樺苗透過梵小羊傳來的激動反應,比起氣憤更像是煩躁。
來自對於解危關鍵原來就在肩膀上的錯愕與懊惱。
以及該怎麼簡明扼要地向她解釋的煩悶。
一副情緒一團亂地浮沉的模樣。
但他到頭來還是用最合乎事實的一句話,說出該告訴梵的重點。
「變成那隻怪物核心的人,就是那個山邊手梓啦!」
「那個手梓是哪個手──」
梵搓著屁股的手忽然定格。
思緒也結凍似的停下。
「啥?」
並在滑稽的問聲脫口而出後──
「咦咦──!」
對虛空拋出震耳欲聾的尖叫。梵甚至忘了爬回球上,手左指右指,最後定在不曉得指哪裡的位置問:
「那那那、那是什麼意思?你說的是那個將美麗的頭髮綁成馬尾,胸部爆炸大;很在意自己大腿有點粗,愛哭、容易擔心別人又很用功唸書,現在讀高中部二年級的那個手梓吧!」
「大腿粗、愛哭……?呃,這邊我是不清楚啦,總之是她沒錯。手梓學姊現在就在那個裡面。」
梵小羊隨樺苗指尖看去的眼睛,正是停在死像身上。理解現況而造成的危機感,跟著快速滲入眼裡映著同樣畫面的梵心中,將話推出了口。
「你、你的『學姊』像山一樣多,怎麼偏偏是手梓啊?」
「請你去問你自己說的那個命運。」
對樺苗算不上嘲諷的率直感受,梵回以根本性的問題。
「那麼,手梓的『再也見不到的朋友』該不會就是……」
「就是你吧,梵小姐。」
樺苗嘆了口深長的氣。
「原來你就是山邊手梓那個學生名冊上沒有記錄、不知道跑去哪裡的朋友啊……你怎麼突然就沒消沒息啦?而且你之前不是說過,你不能到外面來之類的嗎?」
「我不是不能出來,是因為如果在外面結下太多關係以後會很麻煩,所以我儘量避免出來;蒐集資訊,也是每隔幾年等學生換了一批才到混到傳習所……不對,混到學院偷偷做。手梓這件事算例外就是了。」
聽著這落落長的解釋之餘──
(對了,梵小姐現在是幾歲呀……話說回來,她到底是什麼人?)
樺苗心裡冒出這後知後覺的疑問,不過這時候插嘴感覺會弄得很麻煩,便忍住了。
而這位可疑人士(?)就像個惡作劇被逮到的小孩,互點著肩上手偶的雙手,和某「星球」上自己的兩根食指,繼續說:
「呃,事情就是,我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來修補連到這裡的『門』,結果──」
「被學姊發現了?」
「我也沒辦法啊!誰想得到會有人跑來舊研究所嘛!」
梵和手偶一起把互點的指頭和手高舉起來大聲抗議。看來這個可疑人士只要立場不利就容易惱羞成怒。接著,她小聲地補充說明:
「聽手梓說話真的很好玩。我把門修補好以後,還稍微在這邊多留了一會兒,聽她跟我說很多很多的事。你過來的那扇門,就是因為她說傳說中舊研究所有一扇會跑來跑去的門,我才照她描述的修改成現在這樣的。」
「這樣啊,所以造型跟她說的一模一樣是這個緣故……」
樺苗大致明白了梵與手梓的認識經過後,很快地將其消化──
「雖然我有很多話想說,不過──」
最後微笑著說:
「那真是太好了。」
梵莫名地感覺到,這自然單純的一句話,為的並不是找到了消滅死像的方法。
微笑的角落,隱含著即將促成行動的力量。
「簡單來說,就是讓學姊和你見個面就好了吧。」
樺苗消除腳下的十字印,往兩人對話期間前進了不少的死像自由墜落。途中,並非刻意說給人聽的低語透過手偶傳進了某「星球」上的梵耳裡。
「其實……我不太喜歡『命運』這個詞。」
先表示自己的想法後,微笑變成了大笑。
「不過,如果是能讓朋友再會又拯救世界的命運,或許也挺不錯的。」
「這樣啊,謝謝喔。」
梵做出怪異的答覆,並在「星球」上盤起腿、拄起臉頰,表情因此變得跟樺苗一樣。儘管沒有其他人在,梵還是遮住了這樣的臉。
「朋、友……手梓也把我當成朋友啊。」
胸中的壓力不自覺地化為話語,洩出口中。
面對敵人的氣概,已經比做好覺悟時的情緒小了很多;但不可思議地,感覺並不壞。
愈是下墜,死像的身形也愈是巨大;還能看見站在其頭頂的「海因之手」察覺兩人接近,費力地舉起長杖。
「梵小姐,你能從我肩膀上出來嗎?」
梵彷彿拋下了某些不必要的想法,明快地下達指示。
「沒辦法!我需要牆壁放『門』,先隨便找個有牆的地方把死像推過去!」
「收到!」
樺苗也明快地答覆,朝吹打在身上的風彼端注目凝視。
高舉長杖的「海因之手」似乎有備於樺苗之前使出的連續轉彎,不打算離開死像頭頂。假如她要緊跟著死像,就沒辦法避開她了。
(無所謂,那就看著辦吧。)
樺苗再次在腳下打出十字印,凌空急停。
「把剛才的還給你!」
接著張開雙掌,霰彈槍似的從指尖射出數十個十字印。
「海因之手」隨即在頭上張開一面大漩渦紋,擋下這場彈雨。
「沒用的。」
小十字印一落在那如盾牌般保護了死像頭部的盾,就像落在炙熱鐵板上的雨點消失不見。很明顯地,她對自身力量的熟練程度和樺苗這樣的初學者完全不同。
但是,樺苗的目標根本就不是頭部。
在盾之外的部位,十字印都如願發揮了功效。
意即,受游渦紋保護的頭部外的整個身體。
短短數秒間,使樺苗停在空中的相同力量,一齊釘死死像全身上下數十處。「靜止於空中的部位」與「依然持續前進的周圍」之間的矛盾,使得死像壓倒性的驅動力成了絕大的破壞力。
「啊!」
錯愕的「海因之手」腳下,死像的破布皮膚從釘死短短數秒的部位撕扯開來,底下裸露的零件也跟著拉伸、彎折、裂成碎片,發出不知是破碎聲還是巨物斷裂的巨大金屬聲響,死像就此不支頹倒。
「呃,牆壁在那邊,所以──」
樺苗觀察全身崩垮的死像倒去的方向後,將坡道邊的低層廢棄樓房選為適合手梓和梵重逢的地點,在胸口的「半開之眼」蓄力,擊出閃耀的十字印。目標,並不是發現他準備攻擊而急忙設防的「海因之手」──
「──這裡嗎!」
而是死像蹣跚的左腳正下方。
炸開的巨大左腳散出零件風暴,死像全身跟著急速傾倒,由肩部撞向廢棄樓房;樓房側邊的牆面承受不了死像的重量而碎裂,激起滾滾煙塵。死像蹲在那片迷濛底下動也不動,開始修復摔得更破碎的身體。
背後浮現漩渦紋的「海因之手」,衝破粉塵飛了出來。
「唔……」
她緊緊咬住兜帽底下的嘴唇。若是一對一戰鬥,她絕對能戰勝樺苗這樣的初學者;但若樺苗集中攻擊死像那麼大的目標,她實在分身乏術。
這時,樺苗更乘勝追擊。
「!」
有如風車或特大號飛鏢的十字印掠過她的鼻尖,直衝而下。不必看也知道,那打的是陷入牆面的死像。
「海因之手」急忙抓回長杖,要朝十字印的去向擊出漩渦紋──
「別想!」
「!」
樺苗卻先一步繞到了她面前,張開雙手擋下去路。
「海因之手」反射性地伸出長杖,樺苗則是伸出雙掌。
鏗!
咻──
兩股力量相消爆散,將兩人在空中震退好幾步遠。
這段時間,十字印已命中蹲在底下的死像頭頂,等同其份量的零件如金黃噴泉般大肆濺散。
「海因之手」被樺苗再下一城,氣得嘴巴抿成一條線。
「……」
「好,那邊就那樣。」
樺苗朝肩上瞥去,梵小羊已經不在那裡。
「這邊就由我來處理。」
確定狀況後,樺苗左拳右掌互擊,振奮自己。
那響亮的「啪!」聲──
「咿!」
卻讓「海因之手」小聲叫了一下,縮起身子。見狀,樺苗不禁道歉。
「啊,對不起。」
「……」
視線藏在兜帽下的「海因之手」什麼也沒說,只看得見她的嘴癟成ㄟ字。那急彎的薄唇小嘴所顯現的,並不是憤怒或懊悔之類的敵意,反而有種類似鬧彆扭的情緒在。
(嗯?)
至少,樺苗有這樣的感覺。
近距離面對面──這是「半開之眼」與「半閉之眼」第一次在非偷襲狀況下當面對峙;然而擁有相反力量的兩人,心中都有著擔憂。
(應該沒辦法再釘住她了……不過,我又不想跟她硬碰硬。)
(在應用上面,我果然贏不過樺樺呢。)
儘管如此,兩人仍然出掌伸杖──
(可是──)
以拔槍對決般的閃電速度──
(那麼──)
集中渾身咒力轟向對方。
(我還是要儘量爭取時間,讓梵小姐跟學姊說話!)
(我就只能用更強的咒力,靠蠻力把他壓制住了!)
十字印和漩渦紋,這兩樣浮現在掌與杖前數公分的象徵,在空氣波動與光線明滅中相互消滅。力量的狂亂奔流吹掀瀏海、打震兜帽,緊緊對視的兩雙眼睛,就連視線也彼此衝撞。
這當中,樺苗藉第二次對峙的機會,張開被衝擊打震的唇──
「為什麼要做毀滅世界這麼可怕的事?」
問出有如責罵孩童般,比有點更多一點可笑的問題。
然而,「海因之手」卻非常認真、非常嚴肅地回答:
「因為在那之後,@@才能得救。」
或許是因為「半閉之眼」的咒力,話中有一部分模糊不清。就近面對面卻認不出是什麼人的少女,接著送出反擊的話語。
「所以,你就在一邊看著吧。」
「這我可辦不到。」
樺苗也堅決地拒絕。
不過就現況而言,雙方實力差距並不是嘴上這麼對等;而且,那充滿男子氣概的話才剛一出口,周圍景象就快速捲入漩渦紋的旋流之中,開始歪曲。
發現這場對峙即將結束時,樺苗所做的──
(梵小姐,拜託你快一點啊……!)
沒錯,就是將希望寄託在他人身上。
若能靠她就解決事情,實在是再好不過。
死像伴隨彷如地鳴的呻吟及細碎急促的機械運轉聲,蹲在四處瀰漫的稀薄粉塵中。頭部到右肩,被特大號十字印掃去了一大塊;破碎的右肩倚靠在一旁的廢棄樓房上,才勉強沒有癱倒。
在修復遭到封阻而裸露的頭部裡──
(……再怎麼找,也找不到……)
困在機械內的手梓,飄蕩在比先前更為淺薄,彷彿只有一層眼皮的睡眠中。
(──可是──)
她的意識,不停在同樣時間、地點、那個人不告而別當天的經過中,為焦躁與渴望而痛苦,為後悔與絕望而沉淪,並受到兩種不同力量的拉扯,如落入漩渦般轉個不停。
(……假的、騙人的……)
那個人沒有回答,我也沒有發現,照常聊天、告別。
後來,那個人對我的背說聲:「再見。」不知道跑去哪兒了。
那個人和我害怕的一樣──沒有出現。
隔天也是,再隔天也是,再隔天也是。
這時,我終於發現自己犯的錯,但已於事無補。
那個人,就這麼從我面前消失不見了。
在我心裡留下,我遲遲說不出口的話。
所以,我開始尋找──當時和傳說中一樣突然出現,一關上就消失了的東西。
那扇會出現在樓梯邊的牆上,歪斜的、純白的木門。
(──我──)
意識在遭到後悔與絕望切斷前一刻,回到了深烙於記憶中的救贖──在最後見到的、一如傳說的「門」前;可是找不到門的焦躁與渴望,又讓她沉了回去。
(……我的願望,不會實現……)
如此這般掙扎的循環──
(──我明明,真的看到了──)
竟非常唐突又單調地終止了。
(──斜斜嵌在樓梯邊牆上的──)
因為某樣出現在半閉的朦朧視野中的東西。
(──純白的,木門──?)
那是,出現在死像所倚靠的樓房牆面上,歪斜的、純白的木門。
手梓半閉的雙眼猛然睜得不能再大,意識也超乎極限地清醒了。
怎麼可能、奇怪、為什麼、在這種地方、現在,到底、怎麼了?
迷惑與亢奮,沖散了漩渦紋持續旋轉所需的均衡力量。
她無視於胸中的激昂鼓動,慢慢打開那扇門。
咻──
在業已聽慣的漩渦紋旋轉聲中──
「嗚哇!」
樺苗的視野驟然翻轉。
但他已經捱過這招好幾次,對十字印的用法也相當熟悉了。
所以他立刻在指尖打出小小的十字印固定全身,藉眼前景物確定自己的方位,並隨即在彎曲的腳上打出新印;將自己當砲彈,以踢腿的姿勢彈射出去。
「嘿呀!」
目標不是「海因之手」本身,而是她手上沉重的長杖。
只要能打掉它,多少能削減一些戰意,爭取可觀時間。
這是當下唯一可以不必直接攻擊她又能阻礙她的作戰。
然而,樺苗很快就發現,自己把對方看得太簡單了。
少女已痛下決心與直會樺苗交戰,不會做出倉皇退避那般可笑的反應;不僅如此,她的實力還足以讓她輕易化解直接找上她的攻擊。畢竟,她可是「朋友海因」伸向世界的毀滅之「手」。樺苗順利踢中了他所瞄準的長杖。
少女卻霎時以命中部位為支點快速旋轉。
以最低咒力放出的漩渦紋,將樺苗捲入旋轉中。
「!」
樺苗一時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,幾秒後才發現自己又被旋轉吞噬,換他倉皇地在捲入游渦的腳尖打出十字印脫離現場。身體順利逃出漩渦紋的影響,畫出和緩的拋物線飛向遠處。
(到底是……怎麼……)
這麼想時,依然在飄蕩的斗篷中旋轉的少女橫踢而來,帶著驚人速度和力量砸進他的腹側,身體隨之折成ㄑ字。
「呃、啊──?」
樺苗洩出有如吐盡所有空氣的聲音,飛了出去。
模糊的眼角,可以看見緩緩停止旋轉的「海因之手」。
她高舉的長杖周圍,還有數十個漩渦紋浮在空中,瞄準過來。
接著,是全都向他擊發的畫面。
(糟糕。)
連出聲的餘暇也沒有。
樺苗動員剩餘的所有意識,在空中儘可能地猛灑十字印。
胡亂打出的十字印,和對方射出的游渦紋,勉強在相當驚險的距離前對撞其相反的力量。具數量優勢的漩渦無情地攪動空氣,胡亂無序地濺射力量撞出的餘燼。
(我太習慣走一步算一步,想得太簡單了。)
樺苗衝破那眩目的風暴,在交叉的雙臂前打出十字印,猛然高飛。
(她根本就不是我可以手下留情的對手……一定要再用全力的叉叉定住她才行!)
一看見那少女,就要使出所有力量打出十字印,停下她的動作。
但計畫歸計畫,實際上──
「哇!」
這次立場顛倒了。
咻──
才剛聽見這惱人的聲音,樺苗就被出現在眼前的巨大漩渦紋所吞噬;威力與之前全然不同,為逃脫而急忙打出的十字印,全都霎時消滅。
(和、和這種人──)
終於使得高速旋轉的視野停下後──
(在視野開闊的空中對打──)
樺苗在少女高舉的杖頭發現了新的物體。
(是自殺行、為……)
那是乘著游渦紋而輕飄飄浮在空中的,遊覽車。
少女兜帽上的「半閉之眼」強烈閃動,從多半是趁樺苗旋轉時從馬路捲起的遊覽車扭出所有螺絲、螺栓,分解成大大小小的零件。
「你稍微安靜一點。」
說完,少女對樺苗伸出長杖。
飄散在空中的無數零件,隨之化為渦漩的鐵片暴雪急襲而來。
樺苗原想故技重施、向前方突破──
(──不、不對!)
忽然感到極度危險。
同時察覺既之道不在前方。
於是立即朝頭上猛力打出十字印。
真的是千鈞一髮。
鏗!
樺苗藉十字印急速下降後,他所避開的鐵片暴雪──隨著依然留在杖頭的漩渦紋「反轉」──在他頭上重新組合。
鏗辛──!
發出清脆響聲瞬時重組完畢的遊覽車,充滿了「半閉之眼」的咒力。它依然牢固的模樣,使樺苗全身寒毛倒豎。
(她想關住我嗎?)
事後才發現,對方從他過去的行動擬定對策,設了陷阱要禁錮他的行動,讓樺苗冷汗直流,並在擦汗時發現一件事。
(糟糕。)
不知不覺地,樺苗已喘得又急又重。
另一方面,「海因之手」則是──
「唔……」
費心設計的陷阱竟被輕易(由她看來)躲開,讓她氣得雙頰鼓脹,將重組的遊覽車像玩膩的玩具般任意丟棄。失去漩渦紋束縛的遊覽車隨重力牽引墜落,在路上摔爛、滾動。
(時間,只能爭取到這裡了吧。)
總算拉開距離的樺苗,從少女的模樣看出了敵我實力差距。他心中沒有試圖反守為攻的傲慢,只有至少要報一箭之仇的想法,為尋找對策而從摔成廢鐵的遊覽車掃視到蹲在一邊的死像,並不死心地調整呼吸。
力的總量。
技巧的純熟。
手上能打的牌。
全都有無法比擬的差距。
儘管如此,樺苗仍然仰望飄浮在上方的「海因之手」。
(早知道就先問問梵小姐我有沒有必殺技之類的了。)
並同樣不死心地思考。
這時,經驗與想法忽然結合。
必殺技。
(我也辦得到嗎……)
自己的力量。
(剛開始用叉叉的時候,應該……)
對方的招式。
(雖然實在不可能做到她那麼精細……)
樺苗保持對周圍的警戒,擺出備戰姿態,同時──
避開對方耳目,嘗試。
沒時間了,必須趕快。
不怎麼順利,再試一次。
還是有點難,再試一次。
這一次的感覺,還算不錯。
失敗,再來;失敗,再來。
這樣啊,只要不放開一直持續──原來如此,只要這樣拉住就行了。
開始有抓到訣竅的感覺──雖然還很粗糙,但用來偷襲已經足夠。
再不快點計畫好,事情就糟了。
(那個女生──)
來了。
經過不到一分鐘的暗中試誤,「海因之手」已經不耐這樣的對峙,率領周圍數十個游渦紋,化為一團混沌直飛而來。
(如果被捲進去,又不知道要被甩到哪去了。)
被捲進漩渦裡那麼多次,現在光是想像就覺得煩。在不知該爭取多少時間的情況下,只能設法纏鬥到最後一刻;而那一刻,似乎已逼至眼前。
(至少,我要讓這一招成功。)
既然不是能手下留情的對手,只好盡全力拚到最後,報一箭之仇;既然已經決定這麼做,就沒時間慌張,也不需要焦急……全心投注在這件事上就對了。
(說起來,我只是不服輸而已吧。)
樺苗吃吃竊笑著等待飛來的一大團混沌。
得先剝開圍在少女身邊的游渦紋,否則做什麼也沒用。
(希望能夠順利、希望能夠順利……)
樺苗一面做似乎會造成反效果的祈禱,一面同時進行兩項行動。
「嘿呀!」
十指朝前方,並從遠處打出十字印──但沒有激起平常那痛快的聲音。包圍少女的漩渦紋在十字印剛出現時就立刻相消,阻礙其發揮作用。
「再來一次,喝!」
緊接著不氣餒地大吼提振,揚起拳頭一揮而出。比剛才更集中的力量形成十字印,打在漩渦紋表面上,但又被立刻抹消。
「嘿呀嘿呀嘿呀嘿呀!」
樺苗沒有避開少女的正面突擊,立定在空中不斷揮動雙拳,,一次次地擊出十字印,一點點地剝開漩渦紋的防禦。
「──煩死、人了──!」
使出渾身解數的最後一擊,終於完全清除包圍少女的漩渦──然而少女這時已逼到呼吸愈來愈亂的樺苗眼前。
「到此為止。」
當然,少女已預定在他招式用盡的瞬間發動攻勢。由於她已正確料中這一刻,所以沒有補上任何的游渦紋。
單純將積蓄於杖頭的強力漩渦紋擊向樺苗。
在那之前。
叩!
某種物體,從兜帽上面砸在少女頭頂上。
「──!」
杖頭跟著誇張地一偏,攻擊因而失準。
痛得眼淚直流的少女從眼角看見的,那任務結束而墜落的東西──是一塊拳頭大的柏油。
樺苗看見少女從地面捲起遊覽車後,想起自己也曾在過去的墜落中,隔空從地面打出十字印;於是有樣學樣,暗中彈起路面的柏油碎塊,並打彈珠似的在空中練習操縱它,直到前不久。
而現在──
「喝啊啊啊啊啊啊!」
樺苗孤注一擲,趁少女露出破綻絞盡所有剩餘力量,擊出十字印。
而他全力擊出的十字印,卻被少女揮個杖就輕易地打消了。
「咦?」
樺苗錯愕地怪叫一聲後,接受了自己戰果。至少從事實可以確定,如此爭取的時間比盲目地衝上去就打多了好幾秒;但這樣的小成功也表示,爭取時間的行動要就此畫下句點。
簡單來說──自己是真的惹「海因之手」生氣了。
「嗚嗚~!」
淚汪汪地按著頭頂的少女手伸向一旁,用手指靈巧地轉動長杖;一圏一圏再一圈,愈轉愈快。每多轉一圏,咒力就更加重一分。
「@@……」
樺苗聽不懂少女在說些什麼。
但非常明白她正準備做些什麼。
她要將出現在長杖旋轉軌跡上的,至今最大型的游渦紋砸過來。
樺苗立刻慌了手腳。
「呃、等一下──」
「@@大笨蛋──!」
不合理到極點的責罵,響徹了中午的天空。
從開啟的門後──
「哇、呃,好難走!早知道就不穿制服來了。」
首先傳進耳裡的,是牢騷。
「唔……我也真是的,明明只能旁觀,怎麼會從一開始就變成當事人啦。就算『半開之眼』覺醒了,在立場上也不太妙啊。」
由熟悉的聲音說出的牢騷。
接著從稀薄塵煙後出現的,是人影。
「再說,那時候是我自顧自地一聲不響就走掉,現在要用什麼臉見她、要說些什麼咧……手梓是不是很生氣啊~應該很生氣吧~」
穿上熟悉的多柏學院制服的,人影。
接著,人影左右張望,嘀咕著走了過來。
「可是……既然手梓把我當朋友,這也是應該的吧……」
那是,從那天起消失不見、以為再也見不到的──朋友。
手梓好想呼喚那個人,喉嚨發燙。
可是,那對她並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因為她不曉得那個人的名字。
那天,她脫口問出的就是名字。
好想喊出那未知的,離別的原因。
人明明就在眼前,腦袋卻那麼地亂,心中湧出的情緒是那麼地複雜。
結果,山邊手梓她──
「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──!」
嚎啕大哭起來。
那個朋友,突然出現在死像上的「星平線之梵」──
「呀哇!」
則是被那突如其來的哭聲嚇了一跳,慌得七手八腳,一會兒後才發現終於能重逢的朋友在哪裡,踢散一地的零件直奔過去。
「手梓,你在那邊嗎!」
「嗚哇啊啊啊啊啊啊!」
那朋友,竟不是粉塵與回憶造成的幻影,沒有消失。
真的就是自己好想再見一面的那個朋友本人。
這讓手梓開心得無法自持,又哭個不停。
梵見到朋友並發現她被困在機械中的模樣──
「你還好吧!呃,好像不怎麼好。」
「嗚哇啊啊啊啊啊啊!」
卻不知該如何安慰這令同學憧憬的愛哭少女。
「呃……這個,那個……」
最後,她將自己對該怎麼面對對方的猶豫、該說些什麼的苦惱等想了半天的事全部丟掉……單純地表露自己的情緒,把對方的頭深深攬進懷裡。
「已經沒事囉。」
「啊……啊……」
手梓止住聲音,眼淚仍嘩啦啦地流。梵溫柔地和她貼著臉頰說:
「對不起,就那樣不告而別。怎麼說呢,就是……有很多原因。」
因為心中滿是歉疚,想解釋的也相對地多。
「原本,我只要問到我想知道的事就應該馬上回去;可是和你聊天很好玩,一不小心就多待了幾天,結果好像害你捲進這種事裡面……我真的很抱歉。」
「我、我也是……我都只顧自己說話,要你陪我滿足自己……可是,能和願意接受真正的我的人在一起,真的讓我覺得好開心好開心……結果就變成這樣子了……對不起。」
手梓也隨自己最真的感情吐露心意。
對這其實不必道歉的朋友,梵尷尬地說:
「其實我……從以前到現在,都是那樣。」
「咦?」
「就是和人說說話,蒐集需要的資訊以後就消失;過幾年再找人說話,然後消失……我太習慣這種循環,從來沒考慮過對方的心情,想不到手梓你……會把我這種人,當成朋友。」
聽了梵的懺悔──
「……其實,我很高興……」
手梓小聲回答。
「咦?」
這次,換梵等朋友說話。
而手梓也將溫存在心中的話,贈給為它添上溫暖的朋友。
「我不只是開心而已,還非常非常地高興……我一直很想當面告訴你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梵感覺到那溫暖沁入心中,也點點頭說:
「我也一樣。知道你把我當成朋友,我也很高興。所以,對不起……不,應該說,謝謝。」
「嗯。」
手梓感動地點點頭,梵也退開臉與她面對面──兩人終於相視而笑。在這令人稍感靦腆的氛圍中──
「啊──」
梵扶住手梓雙肩的手上,袖口引起手梓的注意。
當她有話想說時──
鏗!
樺苗以十字印作緩衝,帶著清脆響聲落在兩人背後。
那並不是單純的降落。他是被特大號的漩渦紋整個擊中而縱向旋轉,沿螺旋軌道一路摔了過來。
「咕啊!」
集中殘存力量打出的十字印,不足以消除所有衝擊,撞出一聲悶叫;但他仍將自己硬脫出散亂的零件堆中,並發現就在身旁的兩名少女。
「啊……學姊、梵小姐。」
他以撞得有些昏沉的表情,對她們道歉。
「對不起,我沒辦法爭取更多時間。」
「沒關係,接下來已經──」
答話的梵沒看樺苗,而是凝視手梓的胸口。
正確而言,是在手梓胸口明滅、旋轉的漩渦紋。
「之前,我有消除掉那個過,可是沒辦法把學姊拖出來。」
「嗯嗯……」
梵仍頭也不轉地聽著樺苗說明,手托下巴說:
「我懂了,她是用『半閉』的咒力,讓手梓裝作沒看見不利的事,硬讓漩渦紋轉起來的吧。就第一次來說,手段還滿強硬的嘛。那麼──」
「梵小姐!」
話說到一半,樺苗發現敵人來襲而站成大字保護她們;打在面前的等身大小十字印,只是被幾個小漩渦紋連續打了幾下就消滅了。
儘管膝蓋發抖、呼吸紛亂,樺苗依然堅決不退。
「來了……!」
正前方,背後旋轉著漩渦紋的「海因之手」,端直地飄浮在不知何時散去的粉塵另一端、近得意外的空中。前一波攻擊彷彿只是試探,她身邊還飄浮著數十個漩渦紋,蓄勢待發。
「走開。」
少女對連站都快站不住的樺苗無情地如此宣告。當她發現場中出現──對她而言的──不明第三者時,臉上閃過一絲疑惑,但仍將長杖指向了他們。
不過,她得到的回答不帶絕望,也不是反抗。
「不管我們走不走開,結果都是定局了。」
而是梵對結局從容不迫的預告。
「咦?」
梵更對訝異地看來的樺苗展現勝利的笑容說:
「你之前沒辦法把手梓拖出來,是因為她心中還有對毀滅的執著,也就是我;現在我來了,這份執著也跟著沒了。」
「啊!」
料想不到的關鍵性解答,使「海因之手」在兜帽底下暴露驚愕。
她急忙舉杖作勢攻擊,然而梵對她和跟著備戰的樺苗沒有多看一眼,只是對困在機械中的手梓伸出一手,邀舞似的說:
「來,愛哭的小姐,抓住我的手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儘管羞得臉紅,手梓還是答應了她。
輕鬆地伸出從機械牢籠中解脫的手。
同時,她胸口的漩渦紋停止旋轉,接著消失。
隨後,死像的呻吟、機械的運轉聲也都停下。
連「海因之手」也忘了擊出遊渦紋,目瞪口呆地看著。
樺苗見到事情在打出十字印前就結束,放心地鬆口氣。
另兩名少女,在他們一旁再度牽起手。
「咦?」
其中,梵感到掌中多了個小東西。
那翻動不定、手梓放手後留在她掌中的東西──是制服的紐扣。
樺苗也發現梵手上的紐扣,看向手梓。
「啊,那不是……」
那就是,樺苗昨天早上從車道撿起的東西。
更是──
聯繫手梓與樺苗。
促成樺苗邂逅星平線之梵。
將手梓化為死像、使世界面臨危機。
卻又拯救了世界……輕小但重大的命運引信。
「嗯。」
手梓點點頭,扶著梵的手讓她握起鈕釦。
「這是你最後一次跑進門那時,不小心鉤到掉下來的。」
「嗯?」
聽她這麼說,梵才提起雙手──
「哎呀,真的耶。」
發現右袖口的確少了個鈕釦。
手梓的話,觸動了樺苗的回憶。
(鉤到……是那個吧。)
使樺苗穿過那扇「門」的,是一根從門上突出頭的釘子。
「該不會……這些事情從一開始就是梵小姐搞出來的吧?」
樺苗看不見那名叫「命運」的始作俑者,只能一臉無奈地姑且找其使者問罪。
這切中要害的一擊,讓遭到命運玩弄的命運使者都無言以對,只能──
「唔唔……」
「結果只是因為你釘子不釘好,害我跟學姊纏在一起摔倒、惹摩芙誤會,還弄出了這麼多事……」
「哪有什麼辦法啊!我又不是專家,不習慣做那種工作嘛!」
樺苗照樣無視了惱羞的梵。
「……喂。」
對初次行動失敗而茫然浮在空中的少女說:
「你也不要鬧了吧。」
「唔、嗚~」
「海因之手」欲哭無淚地嗚咽起來,但沒有立刻離去。
現在,山邊手梓已不再尋求毀滅,死像也停止不動,她也失去了打下去的理由;就算殺了眼前這三人(雖然辦不到),也不具任何意義。
但縱然明知如此,她還是放不下只差臨門一腳的毀滅,不甘逃跑。年幼且第一次實戰的她,不知該何時撤退。
「那我們自己回去了,不管你囉。」
樺苗就像替那頑固的少女找個台階下似的,對底下停止運作的死像用力拍下雙掌。
在十字印的影響下,即使失去核心也仍維持型態的死像,也因此重獲自由。
以崩潰的形式。
破布皮膚瞬時蒸發,齒輪與彈簧彈散、融化,擒縱輪與棘爪滾跳、霧散,螺絲與輪軸鬆脫、消失。那原有驚人體積及密度的巨軀,不到十秒就離開了這個世界,只留下一坑坑的足跡。
這樣的結局,對於要將世界導向毀滅的命運之獸「死像」而言,真是空虛至極。
在零件散去時──
『回來吧──不用急於一時。』
與動也不動的「海因之手」面對面的樺苗,聽見這麼說的無力男性話聲,並感到某種不祥的可怕力量,帶著震耳馬蹄聲環繞四周。一回神,原在空中的「海因之手」也不見了。
「!」
令人背脊結凍的寒意忽然侵襲樺苗。不知為何,她消失的方式──彷彿是被人強行帶走,讓樺苗不禁想出聲挽留她。
「──……」
最後只能張著嘴,什麼也說不出口,是因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、用什麼理由叫住她;儘管如此,樺苗還是有種感覺。
雖認不出她是誰,但應該知道她是誰。
爾後,當死像每片零件都隨風而逝──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三人在依然沒有其他人影的坡道上,呆望遍地足跡、車輛東翻西躺、圍牆倒的倒破的破,彷彿原本的日常風景才不正常。
最先開口的,是手梓。
「你的名字……叫做『梵』嗎?」
「嗯,梵──星平線之梵──因為有點怪,所以我也不太好意思說。」
梵像是再也沒什麼好隱瞞似的,苦笑著乾脆地報出名字。不知何時,原在她背後的門,已從幾層樓高的大樓外牆上滑到旁邊來。
「好啦,在這片慘況鬧大之前,我們趕快撤退吧。」
不負責任到極點的話,連同翩然轉來的背影,宣示了離別的時刻。
「啊……!」
不知該依戀地挽留她,還是該感謝這奇蹟目送她走,讓手梓心中揪結。
「手梓,我們明天再慢慢聊吧。」
梵則是稍轉回頭,笑著相約明日再見。
「嗯,明天見!」
不必多說「老地方」,手梓堆起滿面笑容揮別好友、看著她關起現在象徵希望的「門」,並直率地道謝。
「直會,謝謝你。」
「沒什麼好謝的啦。」
樺苗一如往常(但是快累趴了)淡然回答,一點也不居功。
「欸~你叫直會啊?」
梵在門關上前探頭出來說的這句後知後覺的話,卻讓他忍不住軟腿跪倒。
當晚,樺苗夢到了睽違已久的夢。
那是摩芙的祖父臨終前的景象。堆滿各國書籍的書架包圍著他的臥榻,有如刻意突顯其死亡的舞台道具。
樺苗並不喜歡這個夢。
不是因為厭惡摩芙的祖父,他是個非常和藹的人。在兒子媳婦死於對向車駕駛疏忽後,對孤單留下的摩芙疼愛有加,也很照顧樺苗,用心拉拔他們長大。
不喜歡的,是他最後的模樣。
不斷對負責記錄的管家吩咐遺言的臉上充滿遺憾和不捨,看不見平時的溫柔微笑;來不及、沒辦法之類的詞語,一次又一次地錯落在遺言之中。
樺苗並不為這副可悲的模樣感到難過。
因為遺憾和不捨,證明摩芙的祖父全力挑戰了他窮盡一生也無法完全掌握的事物;問題是,他做了一件讓樺苗無法原諒的事。
他對摩芙下了一道詛咒。
樺苗不知道具體內容,只知道他沒要求管家記錄,直接將摩芙叫來枕邊對她耳語,而摩芙聽得一臉的徬徨、疑惑。
不過,樺苗心裡很明白。
那遺言是條鎖鏈,會從此將摩芙拴在某個可怕的世界,而他的直覺也應驗了。日後,在管家在世期間,摩芙持續接受了某種「教育」,時常露出當時的表情。
因此,樺苗暗自發了個誓。
總有一天,一定要讓摩芙擺脫那道詛咒。樺苗不曉得該怎麼做,只知道要反其道而行,讓摩芙不再表情陰暗地兀然佇立。
從此。
時光飛逝。
在如今管家已經過世、一年頂多回家兩、三趟的住校生活中,摩芙仍不時露出當時的表情。
她似乎以為自己藏得很好,但事實上──
(我看得很明顯啊──)
這麼想的樺苗,在宿舍房間的雙層床上鋪醒來。
「──嗯?」
他就這麼一面受著下鋪裡久呼嚕響的鼾聲(他的少數缺點之一)騷擾,一面反芻那個久違的夢。剛睡醒的臉上,摻著稀薄的苦悶。
(詛咒……咒力……是因為昨天聽了好幾次這個詞的關係嗎?)
樺苗將手指伸到半閉的眼前,點火似的在指尖打出十字印又隨即滅去。看來「星平線之梵」帶來的那些難以置信的事,不是幻夢一場。
(那種程度的,打贏是應該的吧……)
在算不上自負心作祟的思緒──忽然浮現出另一個人。
(話說回來,那個女生……「什麼之手」……梵小姐好像說她也被「半閉之眼」蠱惑了之類的……她穿的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制服啊……?)
回想那無論見了多少次面、聽她說了多少話也想不起容貌和聲音的奇妙少女途中,淺薄的陽光銳利地刺來,樺苗的眼睛不禁眯起、半開。全新的早晨,降臨在免於毀滅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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漂流怒海的愚人船上,兩名「海因之手」──離船帶人回來的阿爾貝多,以及被他帶回來的一條摩芙,並立在後側甲板的舞台前。
舞台上,鎮坐於以天鵝絨及黃金打造的座椅、周圍遍灑寶石的透明骷髏──「朋友海因」,稍稍抬起一手拄著的下顎,促趕他的兩隻「手」。
阿爾貝多跟著轉向摩芙,摩芙也頷動深蓋在兜帽下的頭,費力地向空中伸出長杖;杖頭浮現出漩渦紋,開始旋轉。
原本緩慢的漩渦紋逐漸加速到眼所不及,連軸心也開始晃動,有如搖晃的圓鋸般危險……展現出形同混沌的不定形象。
幾秒後,它忽然吐出金屬的洪流。
那每一滴,都是原該鏽朽而逝的,庫倫布和死像的零件。
巨量奔流乍一湧出,就被海因背後的黑色布幕上,以銀線鏽成的「半閉之眼」吸了進去。甚至壓過海浪聲的劇烈金屬磨擦聲,持續了一分多鐘才總算停息。
身處金屬洪流也不為所動,且沒受到任何傷害的海因,這次稍微低下了頭。
阿爾貝多見狀,便為無聲的主人代言道:
「主人有言──就首戰論,可圏可點──」
「謝謝您的讚賞,海因大人。」
摩芙鞠躬似的頷首,同時消除變得只是無謂打轉的漩渦紋,握回長杖堅聲宣言:
「下一次,我一定會做得更好。」
「這次啟動,將使得各種有形無形的事物急湧而來。就讓我們『海因之手』,把它們引起的所有無論大小的一切,都連向毀滅吧。我們務必要狩獵不懈,但願──」
阿爾貝多說得熱切,頭骨喀啦喀啦地響。
鎮坐在其面前的海因,也唰啦啦地點頭。
這是昨天的事了。
(下一次啊……希望下一次是不認識的人……)
摩芙這麼想時,和她一起放學、走下坡道回宿舍的樺苗說:
「我之前打電話去醫院問,結果人家說明天下午預約滿了,後天以後才可以。」
(怎麼還在說啊。)
樺苗預約掛號,為的是替前天昏倒的摩芙做個檢查。只要扯到摩芙,平時反應淡薄的樺苗就會變得執拗囉嗦,無論她本人再怎麼強調自己沒事也堅決固執己見。
檜原裡久看不下去,替不想說話的摩芙代言。
「今天你也忙了一整天了嘛。你對她的保護堅定到這種地步,都快變成一種美德囉。」
「我自己的事,再忙也無所謂啦,而且她真的需要看一下醫生啊……摩芙,小心腳。」
樺苗對這個「讚美」沒有表現反感,並提醒摩芙注意步道鋪石上新出現的落差。
「嗯。」
摩芙點個頭,輕巧地跳過隆起得幾乎剝落的鋪石。
從遠處看,這段一直延伸到柏油路上的落差,是一個大圓坑的邊緣。那是昨天發生在多柏學院一帶的「神秘大規模破壞事件」的殘跡之一。
聽說,是看不見的「妖怪」(光是這個就夠嚇人的了)造成騷動後,從校舍到坡道突然接連出現不明原因的大規模器物毀損。損害包括校舍倒塌、車輛被壓扁、路上滿目瘡痍等各式各樣;但是別說疑犯,就連原因、始未、方法都讓人抓不著頭緒。
事情發生在大白天,卻沒有一個人目擊犯案經過;規模這麼大,卻沒有一個人受傷。沒有人知道是誰、為了什麼,需要犯下這種行為,只能說是怪事一樁。
確定的,就只有一件事,還是件讓校方和警方聽了都皺眉頭的事──這和某個少年有關。
這一次,直會樺苗好像是打退了妖怪。
單看這句話,處理這事件的相關人士大概會想把報告書扔進垃圾桶吧;然而事實就是多數人都做出這樣的證言,不得不往這方面展開調查。
於是,那名「在破壞事件前的騷動打退妖怪的小英雄」從昨晚到今天將近二十四小時,都為了做現場蒐證和供詞筆錄而東奔西跑。
只不過大家都不想和掛牌的「不定時炸彈」扯上太多關係,他本人又聲稱破壞事件的元兇是「妖怪的老大」;就算想當他胡言亂語,人力所不可能造成的破壞就擺在眼前,讓蒐證和筆錄很快就陷入僵局。
於是調查人員彼此心照不宣,下了一個結論;用最簡白的方式來說,就是「打安全牌」,而且也實際這麼做了。最後,官方將主因定調為建物老化崩毀,周邊器物的損毀是遭其波及。
另一方面。
學生們私底下給直會樺苗取了個新稱號,奉他為「妖怪殺手」,在他輝煌的鬧事經歷中又添上一枚鮮豔璀璨的勛章。
這件事,就這麼了結了。
裡久坦白地對樺苗的回答發表感想:
「至少,你沒把學姊那件事說出去這點,還滿值得肯定的。」
對於裡久,樺苗將整件事概括成「打倒妖怪老大,救出了學姊」。會告訴他,不是因為他是朋友,又剛好在事發現場,而是他接受了橘樹逢的請託,幫忙製作要交給學校的「妖怪風波」報告書(學校果然又把爛攤子交給她收了)。順道一提,樺苗也自願參與這項工作,卻被鎮重拒絕了。
聽了朋友的稱讚,樺苗純真地笑著說:
「是吧。學姊現在的心情看起來這麼好,還是別給她多餘的負擔……啊,說到學姊,摩芙──」
樺苗將突然想起的事直接問出口:
「早上,你為什麼對學姊道歉啊?」
「嗯……」
話題的急轉使得摩芙不知如何開口。
今早,樺苗和裡久按例準時來到餐廳,正好看見摩芙在女生宿捨出入口邊對手梓深深鞠躬道歉。當時摩芙一看到樺苗就跑了過去,而手梓──
「我也不知道她在道什麼歉,哈哈哈。」
像是一早就心情不錯,只是這麼說就把事情帶過;讓樺苗完全忘了這回事,直到剛剛才想起來。
「……」
摩芙依然默默地思考怎麼答覆。難道要說實話──因為「暫時」將舍長利用在危險的事情上──當然不可能。
對於自己為這種裝蒜到底就可以的事苦惱了一整晚,到頭來卻輕率地在會被樺苗發現的地點攔下手梓道歉,摩芙感到有點懊悔。儘管「半閉之眼」的咒力可以阻斷自己的資訊關連,真實身份無論如何都不會曝光,但還是得時時小心謹慎才行。因此──
「……秘密。」
摩芙選擇拒絕回答。
遭到拒絕的樺苗當場受到似乎帶著「鏗──!」音效的打擊,全身力氣都沒了。妹妹的拒絕,對過度保護的哥哥簡直是致命弱點。
「那是她們女生宿舍的事吧,不用想太多啦。」
連裡久的安慰都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。
就這樣,摩芙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先走一步,樺苗失魂落魄地跟上,裡久則是在背後扶著怕他跌倒。現在,一道工地圍欄擋在他們面前。由於擋土牆倒塌,原有的人行道遭到封鎖,便在車道上另設臨時步道。
穿過步道時,裡久那雙高人一截的眼睛望向空中,無奈地嘆了口氣。
「真想不到,你竟然能打敗搞出這種事的『妖怪老大』,就算是為了救學姊也太誇張了。」
「我又不是特別為了救學姊……而且,救自己的朋友哪需要什麼理由,因為想救她,所以我去救她,這樣不就夠了嗎。」
「嗯,當然夠啊。」
裡久先看看樺苗。他像是沒想到會有此言,鬧脾氣地噘起嘴。
接著再看看隨即點點頭微笑起來的摩芙。
「總之……很高興看到你們精神都很好。」
最後喃喃吐出這麼一句話。
三人腳下的坡道終點──「黃葉館」這個昨天差點為世界帶來毀滅的崩潰點,在今天則是扮演與平時沒兩樣的歸宿,對他們展開迎接的懷抱。
在不知何方的「星球」上──
「嗯~呼呼~♪」
身穿連身裙的「星平線之梵」愉快地跳著舞,激起陣陣巨大漣漪。
浮在一旁空中的球上顯現鐘面,表示相約的時刻即將到來。
「聊天聊天~要和手梓聊天囉~♪」
看見時間只剩三十秒後──
「既然已經開始了~我就不用一直待在這個『星球』上等囉~♪」
她踏了幾個小跳步,在巨大的漣漪中心踮起腳尖。
「因為我發現直會‧樺苗囉~♪」
還保持姿勢輕巧地轉了幾圏。
「只是蒐集資訊的隱居日子終於結束~可以自由出去囉♪」
最後指著某個方向猛然停下。不知何時,她身上的連身裙已換成多柏學院的制服,扯掉的袖扣也確實補回去了。
「嗯,和手梓見面就是要穿這樣才對嘛~」
梵兩手往腰大力一叉,挺起豐滿的胸脯。
那純白的木門瞬時出現在她眼前,為她鋪起通往相約地點的路。
「我要說什麼才好呢~對了,先從『星平線』的漢字要怎麼寫開始──」
梵這麼說的同時愉悅地輕輕一跳,穿過「門」前往另一個世界。
最後一步踏出的漣漪,直往空蕩蕩的星平線彼端散去。
「星球」的顏色,比前些時候稍微深了一點。
彷彿是,鏡頭焦點一分一毫地對準。
彷彿是,從白霧隱隱浮現。
那是,肇始的春天──
毀滅的運作依然遲緩。
星球的形象仍舊模糊。
一切,都還言之過早。 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 後記
初次見面的讀者,初次見面。
好久不見的讀者,好久不見。
我是高橋彌七郎。
能夠再次與大家見面,真的非常開心。
本作走的是輕快的娛樂風格,也是全新系列。我會重拾初衷,慢火細熬地低調努力,還請各位不吝賜教。
主題方面呢,描寫上是「命運的力量」,內容上是「起源」。舉止驚人的爆沖少年,將與身懷秘密的內向少女,在有限的範圍內大鬧一番。
很高興能繼續請到いとうのいぢ老師為拙作繪製插圖,摩芙真的是非常可愛呢。再一次地,請您未來也多多指教。
三木一馬先生這次也擔當拙作的責任編輯,聽了我很多想法,也提供了很多明確的建議,真的感激不盡。再一次地,請您未來也多多指教。
按照各縣、地名五十音發音順序,大分的T島讀者、神奈川的S井讀者、H生會讀者、熊本的N野讀者、埼玉的S木讀者、S口讀者、台灣的K尚讀者、東京的M川讀者、北海道的S藤讀者、住所不明的Y田讀者,感謝各位在前作《灼眼的夏娜》完結後來信,在此鄭重向大家道謝。
那麼,這次就到此為止。
對於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,同樣致上無比的謝意。
希望還有機會與大家見面。
二〇一四年五月 高橋彌七郎 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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